殿内寂静，薄纱轻动，李裹儿就在往事的回忆里沉沉睡去，许是李重俊并未在黄泉路下、奈何桥前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于是他便在这夜入了梦。
李裹儿走在一片大雾弥漫的山林之中，她抬手拨开不断挡在自己面前的茂密枝叶，想要看看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脚下的枯枝被踩断发出清脆声响，成了林中除她沉重呼吸之外的第二种声音。
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的迷雾终于散尽，她看见山脚下不远处的城门，然而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一个小姑娘躺在地上哭泣，她身上并没有任何流血的地方。李裹儿觉得她身上的衣裙有些眼熟，迟疑着向对方靠近，待她看清那张脸后右腿突然传来剧痛，她躺在地上看着阒无人声的周围，心底一片绝望。
十岁的她因为刚刚学会骑马不久，便悄悄随着李重俊去了房州城外的南山，结果在崎岖的山林间，马匹因突然振翅的鸟雀飞出而受惊，将马背上的她狠掼在地。
右腿磕到覆盖在枯叶下面的一块石头，疼得她一时之间无法挪动，又懊悔方才将跟着自己的侍卫都留在了山下，林子里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之外，再无其他动静。她咬紧牙关费力地撑起身子，整个右腿已经完全麻木，想要再翻身上马是不可能的，于是便放声大哭，结果将马也惊走了。
李裹儿颓败地躺在地上小声哭泣，若是等到人来救她，怕是要在这里等上几个时辰了。然而还未等她意识涣散，就听到了耳旁慌乱的脚步声。
李重俊看着地上的人满脸惊慌：“阿瞒，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显和韦清蓉不让李裹儿学骑射，一是觉得不安全，毕竟她年岁还小，二是不想让李裹儿受苦，骑射最需要的就是耐力，她在学堂上听夫子讲课都坐不住，更别说坚持学其他的了。但拗不过李裹儿非要学，于是便让她和李重俊一起跟师傅学，结果练了没几天就放弃了，说座下的马鞍太硬硌得腿疼，手中的缰绳太粗握不住，驯马的鞭子也不好看，种种理由让她成功放弃了这项苦力。
结果后来李重俊学会后就常常出城，不带着李裹儿一起，她便又不服气，就找李重俊私下里偷偷学，一个娇气不愿意吃苦，一个纵容着不愿她受累，于是东西就学了个马马虎虎。
李重俊扶起地上的李裹儿，担忧地问她能不能站起来。
地上的枯叶挺厚，到此刻李裹儿腿上的伤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但方才摔伤后无人关心的委屈在这一刻突然有了口子，她便就着这个姿势在李重俊怀里哇哇大哭。
李重俊一边担心她的腿上，一边还要给她拍背顺气，直到怀里的哭声慢慢变小，变成一下一下地抽噎，还有偶尔一两声不合时宜的腹鸣。
李裹儿眼角还挂着泪，声音委屈巴巴：“都怪你......你送的马一点儿也不听话。”
不远处的两匹马儿正低着头啃食着树荫下的杂草，像是毫不在意主人的指责。
李重俊耐心地为她擦干眼泪，问她还哪里疼。
李裹儿指了指腿，没了哭声的遮掩，腹鸣便清晰了起来，不过她也不尴尬，往日她在府上除了一日三餐，其余时间都是吃零嘴的，还没像今日这般饿过肚子。
李重俊仔细检查并没有发现她流血的地方，想来可能是骨折了，他不会医术，也不敢贸然诊治。听到小姑娘的肚子叫声之后，便先将怀中的一包糕点给了她。他想过李裹儿会悄悄跟着他出城，所以率先准备好了，结果到了他下山的时候也没看到人，却在离山脚不愿的地方看到了和他座下花色相像的马，才最终找到了这里。
有了熟悉的人在自己身边，李裹儿倒也不再担心下山的问题，坐在地上低着头专心吃着手中的糕点。
李重俊看了一圈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李裹儿现在受了伤，要上马的话需得借助其他的东西才行，他力气不够抱不上去，于是只能想其他的办法。
“你在找什么啊。”李裹儿吃得两腮鼓起。
“找个让你站上去后能够到马的东西。”
“我不要骑马。”李裹儿头摇得像拨浪鼓，“它刚刚摔疼我了。”
李重俊用帕子擦掉她脸上的糕点屑，耐着性子哄：“不骑马的话我们今日没法下山了，它刚才只是不小心被吓到了，这次一定会乖乖的。”
李裹儿还是拒绝。
这里距离山下不算远，李重俊若是下山找侍卫上来也不过一会会儿的功夫，但他不放心李裹儿一个人待在这里，当然李裹儿也不会同意。正在愁死之时，嘴边被递来一块糕点，他没吃，说自己不饿。
“不饿也要吃。”李裹儿命令道，哭过的眸子透着一丝清亮，还有点狡黠在里面，“这是最后一块，你吃了就背我下山吧。”
背上的人一开始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后来许是太困了，声音也渐渐小下去了，李重俊停下脚步，本想侧过头看她是不是睡着了，结果冷不防地嘴唇撞上一块柔软香甜的东西。
“哈哈哈哈，上当了吧。”李裹儿在背上笑得很是开心，似乎连腿上的伤痛都忘记了，“你是不是以为我睡着了。”
李重俊垂眸看着嘴边的东西，是一块糕点。
“方才不是说是最后一块了？”
“你先吃。”李裹儿强硬地将东西塞进他的嘴里，而后又用帕子擦了擦手，两只手环在他胸前，看着他吃完才说道:“你背我这么辛苦，只吃一块肯定会饿啊。”
李重俊又转过头，慢慢往前走：“那阿瞒现在饿不饿？”
李裹儿摇了摇头，将脑袋埋在他的颈间，还时不时晃悠着完好的左腿，这个动作会让她从背上下滑，李重俊也没有开口提醒，只是会每走一段路都会停下来将背上的人往上掂一掂，防止她掉下去。
下山的路不远，李重俊在这段路上听着她按着指头数，大哥背过她几次，大姐背过她几次，谁又背的次数久。他不记得那日山上的鸟雀是不是都待在巢穴里没有出来，却清晰地记得自己肩头的那只黄莺叽叽喳喳了一路。
李裹儿的伤找大夫看过以后，便被韦清蓉勒令在床上养伤，虽然她并没有怪罪李重俊，但李重俊还是自觉承担起在这段日子里陪李裹儿解闷的任务，即便他不做这件事李裹儿也会拉着他不让他出府。
那时已至深秋，窗外早已没了蝉鸣，院内的梧桐叶子渐渐枯黄，秋风刮过时便被吹着在庭院内滚一遭，最后缩居在台阶一角。
李重俊并不是个善谈的人，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李裹儿在说，他只负责用简短的词回答她的每一个奇怪的问题，但有时也得花费些口舌才能将床上的小祖宗安抚住。
“三哥，我的腿要是好不了怎么办呢？”李裹儿垂头丧气道。
李重俊温声安慰：“会好的，大夫说两个月后就能下床去玩了。”
然而床上的人对他的安抚充耳不闻，依旧低着头：“要是我变成瘸子怎么办呢？”
“不会变瘸子的，陈大夫医术很高，他说两月之后能好就肯定会好的。”
他的语言实在匮乏，即便是安慰人的时候也没法说些好听的话。
年纪小的时候情绪总是变化很快，李裹儿又开始畅想两个月之后的事情，抬起头盯着李重俊认真道：“两个月后那岂不是快要过年了。”
李重俊点了点头。
“那我到时候要堆好多好多雪人，还要堆一个大雪人背小雪人的。”
李重俊说好。
李裹儿抬起手拨弄着床幔内的银香球流苏，对着李重俊的寡言模样实在犯愁，韦清蓉和李显给他起了小名也不顶用，依旧不怎么爱说话。
“你还是给我读话本子吧。”
床边的人还是一个字，好。
李重俊一本还没读完便被床上的人出声打断了，李裹儿皱眉道：“这人怎么能这样？”
故事讲的是一个女子第一任丈夫总是酗酒无度，喝醉了之后对着自己的妻子不是打就是骂，女子无奈便求助自己的娘家，在哥哥的帮助下两人顺利和离了，结果哥哥怂恿父亲又将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她的第二任丈夫倒是不喝酒，但是经常出入赌坊，家中的东西在婚后不久便全都变卖了，甚至连同她的嫁妆一起都被换了赌债，无奈之下只得又求助娘家，但哥哥这次并没有帮她，任由她自己做些粗活谋生。后来才知她的哥哥也是欠了她丈夫的赌债才将自己嫁了过来，女子一念之下便投了河。
李重俊摸了摸她的头：“大千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况且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那如果我以后被阿耶嫁给不喜欢的人呢？”
“不会的。”李重俊放下手中的书，语气认真，“阿耶一向疼爱你，况且又有我和大哥，你的夫婿自然要选这世上最好的。”
“那如果我以后不想嫁呢？”
“那就在府上待一辈子，反正我们养得起。”
李裹儿很满意他这个回答：“那我以后还要跟着你骑马，明年开春还去城外的南山。”
床边的人依旧是一句好。
不过第二年，李重润便被送回了房州，李裹儿一直黏着的人便从李重俊换成了他，后来他们有没有再去南山呢，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原以为她和李重俊的回忆乏善可陈，但真正从梦里数起，却好像是有很多年可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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