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帘子外的人声,眼皮却格外沉重,朦朦胧胧之间隔着床边那层薄纱看到一个身影,他指尖挑起纱帐入内,站在床边盯着床上的人。
李裹儿愣愣地瞧着他胸前那个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那人面上却神色不显,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她轻声问道。
李重俊没有回答她,只是伸手去拿她放在枕边的东西。
李裹儿见状想先将其拿在手里,却意外握住了对方的手,那只手很是冰凉,与她记忆中温热的手掌毫不相干。她记得儿时跟在李重俊身后学骑射,他总是很有耐心,那双带她降马拉弓的手永远是热的,不想现在完全没有温度。
李重俊没有收回手,任由她那样握着:“我来拿我的东西。”
“这是我的,上面有我的名字。”她口气宛如一个无赖。
“我并没有送给你。”
“既然阿姐转交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
她指尖摸到对方手心的一道旧疤,身前的人面容渐渐与她方才梦中的人重合,那次她摔下马被李重俊背着下山时,对方曾在崎岖的山路上摔了一跤,手心被石子划出长长的一道,几乎贯穿整个掌心。李重俊擅长在她面前隐藏,所以等她发现时伤口已经都愈合了。
手心的那只手被抽回,李裹儿深呼一口气后,用手撑着慢慢起身坐在床榻上,目光落在李重俊胸前的那个伤口上,想起韦清蓉同她说的,李重俊是被他自己的亲信所害,刀从后背穿过,一刀毙命。
她仰起头看着李重俊平静的面容,哑声道:“你是来看我的是吗?”
她记得她的乳娘曾说过,每一个去世的人都会在头七那天回来看看他们不舍的亲人,有时候只是远远地看着,有时候也会入梦说上几句话。今日还不是李重俊的头七,但她笃定了对方是来看自己的。
李重俊并没有回答,柔和的目光在她的脸上留恋一番,便转身离开了。
李裹儿立即下床,追向那个已经快要到门口的人,然而还未等到她近身,对方便已经寻不到身影了。
烛架上的灯盏早已熄灭,昏暗的殿内一片寂静,原本侍在殿中的宫人也不知去了何处。李裹儿便慢慢回了床榻,等到完全躺下时才发现枕边的东西早已不见了。
她心下慌乱,正准备翻身寻找时,手却被一双温热的纤手包裹。
“人还没醒,药便先放放。”韦清蓉朝身旁的引芳吩咐道。
“阿娘......”李裹儿看着床侧熟悉的身影。
韦清蓉才发觉李裹儿原本挣扎的手已经停了动作,看着床上的小女儿苍白的面容,眼角泪珠还未干,安慰道:“也不知道在梦里见了什么,倒像是魇住了一般,现在醒了就好了。”
李裹儿由侍女扶着下了床,出帐子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枕边,东西还放在那里便放了心,任由宫人侍候着梳洗后换了药。
韦清蓉看着她在殿中四处搜寻,知道她在找什么:“奚赢今天没来,说是要去看看新府邸建得如何了。”
李裹儿看向镜中的自己,宫人因她还在病中便没在发髻上多做装点,不过这样也显得整个人轻快一些。侍女扶着她做到小案前,上面全是她平日最喜欢的吃食。
“母后,我想今日回府......”
韦清蓉叹了口气:“用过膳先去合政堂向你父皇请安吧。”
李裹儿应了一声,用完膳后去合政堂前还不忘将枕边的东西拿走。韦清蓉看在眼里,倒也没说什么。
***
王府内外一片素白,灵堂内停着几副棺柩,院内隐隐有妇人的哭声,几个零丁的下人行迹匆匆。即便已经过了几日,也经历了一场大雨,但院内的血腥味依旧没有消散,和灰烬味儿一起呛入鼻中。
如今已是第四日,前来吊唁的人都集中在了前两日,此刻灵堂前显得有些空旷,堂前跪着的几个人也同这气氛一起肃穆万分。
李裹儿换了丧服,走到堂前上了香后便和身旁的人一起跪着,两人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入了秋的院子隐隐泛着些冷意,从檐下席卷而过的秋风吹得堂前的灰屑飞向院内,后又稳稳落在枝头依旧是一片翠绿的玉兰树下。
郑合玉盯着盆中的火焰,轻声道:“公主身子未愈,还是让侍女先扶回房间休息吧。”
棠玉起身上前准备搀扶,李裹儿身形未动,朝她摇了摇头,她便又跪了回去。
“对不起。”李裹儿看着郑合玉瘦可见骨的双手,眼眶酸涩。
郑合玉目光依然落在身前的火光上,时至今日她早已落不下泪来:“三年前,崇烈被调往西京,我当时心里并未觉得失落,私以为只要离洛阳越远越好。后来天授帝被逼宫,当今圣上仓促登基在我的意料之外,但父王并没有让崇烈回洛阳,我不解其意,后来圣上迁都长安才明白缘由。他们在朝中走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没有一步会是废棋。”
“树无常青,武家在十几年前能迅速崛起,如今落幕也是必然的事。即便他们不拥护你,以后也不会被帝王所容,太子殿下不过是将结局提前了一些。”虽然结束的方式也惨烈了一些。
李裹儿正要说话,瞧见身后的棠珠正朝着自己挤眉弄眼,便由棠玉扶着起身离开了。
“公主的伤......”陆显君看着由侍女搀扶着的李裹儿,不禁有些担忧。
李裹儿摆了摆手,慢慢坐下:“养些时日便好了。”
如今王府凋敝,府内下人不多,陆显君跟着唤月进来时也不会太过打眼。她看着院内的状况,不禁有些唏嘘,武三思在生前是何等盛况,在朝中翻云覆雨权势盛大,一朝被屠,武家这支算是再无人能翻身了。
“太子谋反一案虽已交由刑部和左右台审查,不过想必不会太快出结果。”李裹儿看着窗外满院的槐花说道。
陆显君点了点头:“这是必然。”不过这个案件最终能审出什么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想看什么结果,朝中那群人又如何能赞同这个结果。
在她看来李重俊最终谋反一事,究其原因还是帝王权术的失败。李显在天授帝当政期间,在东宫度过了战战兢兢的七年,如今好不容易即位,自然不愿意先立储君,可拗不过朝臣立储的强烈态度便只能同意。在帝王的棋局上,一开始就没有给东宫留位置,所以后来的借武氏之手处理神龙政变的功臣,又准备扶植中宫制衡相王和太平,都没有考虑过东宫的尴尬处境。太子不过也才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想被人当枪使太容易了。
不过这件事对李显想必打击也不小,原本子嗣就少,如今只剩了一个十三岁的温王和远在均州的谯王那个,到底是立前者还是后者想必更加难以抉择。
陆显君放下手中的茶盏,温声道:“临淄王与太子细算起来算是连襟,太子妃与临淄王的妾室杨氏是亲姐妹,两人感情深厚,杨氏时常去东宫探望太子妃。当然,一起随行的还有临淄郡王。”她指尖拨弄着从窗户中飘落进来落在桌子上的灰烬,稍稍用手指一捻,便即刻成了粉末。
“太子殿下虽然待人冷淡,但并不意味着不会被人唆使蒙骗,公主不应该放弃这个机会。”
“临淄郡王?”李裹儿在脑海中搜寻这个人。
相王李旦的第三子李隆基,长相不似他兄长寿春郡王李成器一样温润俊朗,反而像是多了一丝阴柔,不过性子似乎要跳脱一些,马球打得很好,在宴会上也很能逗韦清蓉和太平公主开心。
她似乎与这人没什么交集,在她看来相王府的几个郡王都同他们的父亲一样,在宫中囚禁的那些年里学会了如何躲避纷争、明哲保身,所以几人私下也鲜少结交朝臣。
李裹儿试图理清对方的目的:“可就目前的局势来看,太子顺利即位不是对他更有利吗?”
李重俊与李隆基都与杨氏结了亲,关系比其他人更多了一层保障。
“乱世现王者。”陆显君叹了一口气,“比起风平浪静的朝堂来讲,混乱的局势反而对他们更有利。圣上对相王的猜忌不是一两日了,蛰伏了多年的虎狼必然要找准时机出击,你看如今一出手,不就打掉了一个太子吗?”
“或许他们一开始对太子的期望不是如此,但现在的结果对他们也未必是坏事。圣上苦于立储之事,反倒不会再将刀锋对准自己的胞弟了。”
李裹儿察觉到胸前的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淡声道:“所以最好能将这次的事情引到相王府身上。”
“朝中必然已经有人意识到这次的事情最终获益者是谁,所以我方才说这个案子最后必定会审出圣上想要的结果,但至于最后圣上能不能狠下心就不知道了。目前公主只需观望即可,当然必要之时也可想圣上进言几句。”陆显君将指尖那团灰烬弹落在地,“毕竟有些人久留京中对我们未必是好事。”
李裹儿听到“进言”两个字便知她的隐意:“你是觉得父皇不会对相王下手?”
陆显君弯了弯唇,笑道:“帝王私情,我不敢议论。”
不过她相信李裹儿也能察觉到,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授帝当年对其余李氏宗亲的屠杀太过残忍,又或对李显和李旦施压太过,导致两人似乎有了在强权下获幸之后的相惜之感,所以李显在几位之后,任由自己的胞弟在朝中渐渐做大,如今危机与不舍并存,如何取舍就看帝王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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