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谋反一事一连审了几月，合政堂内几位大臣争论了几日也没讨论出结果，李裹儿倒乐得待在宫里安心养伤。金城坊的公主府落成那日，她才从延嘉殿搬出宫，韦清蓉的意思是想让她一直留在宫里，不过这样倒不方便她和陆显君见面，韦清蓉便只能由着她来了。
长安城落了初雪那日，李裹儿依约去送郑合玉，两人在城外的官道上慢慢走着，没有让侍女撑伞，任由洋洋洒洒的细雪落在披风毛领上。
郑合玉捧着袖炉，视线落在远处，语气怅惘：“刚与武家定亲时，我向阿娘闹过几次，不愿意嫁过来。那时候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一心想着只同他厮守，结果一张圣旨便将我与崇烈绑在了一起。”
“那时候武家如日中天，得圣上宠爱，甚至能同李氏平起平坐，就连太子之位也是可以争上一争的，我阿娘打趣我说我不知好歹，多少世家贵女想要进武家的门还没有机会，皇亲国戚也不是谁都能攀上的。后来邵王和魏王的死宛如一个告诫，我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位置，棋子是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的。”
他们是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却不一定死在两方博弈中，身不由己的棋子也可能成为执棋人在抬手瞬间不慎拂落的一颗废子，于是便再不能翻身。
两人身后留下一串不深的脚印，李裹儿一直听着没有开口。
郑合玉转过头看了眼，释然般笑了一声，呵出的气变成了一团淡淡的白雾：“魏王府刚出事的时候，明婉看着已经能掌管府中之事，其实每晚都在害怕，不知道头顶的刀什么时候会落下。”连李仙蕙都没能幸免，更遑论她们这些普通女子，不过现在好了，她终于不用再惶惶度日了。
远处亭子里坐着个人，李裹儿知道是来送郑合玉的人，便没打算再往过去走，出声道：“往日浮华也不过过眼云烟，嫂嫂今后的日子必能安然顺遂，我就送到这里了。”
簌簌细雪被风裹挟着刮过两人面前，郑合玉看着落在李裹儿眼睫上的雪，不过一瞬便化成了水珠，还未来得及眨眼便融进了眼中，衬得面前的人更似双眸含泪。她想起武崇训下葬前夜，昏暗灵堂内孤零零地靠在棺木上的单薄身影，心底无声叹了口气。
人非草木，在所有的利益算计还未开始之时，少年人总是带一点真心的。
郑合玉朝李裹儿盈盈一拜：“公主保重。”
李裹儿微微颔首，便朝着两人来的路又返回了，唤月抱着刀在马车旁等她。她低着头将脚印又放进来时已经留下的印记上，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重新踩上积雪，发出“嘎吱”声。
大雪覆声，官道两旁的林子寂静，听不到一点儿声音。李裹儿慢慢朝前走着，没有回头看一眼，她想起自己刚到梁王府的时候，郑合玉很喜欢她，事事过问得细致，生怕哪里让自己不如意，这样好的一个人本不该遭遇此事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心中的郁气都吐得干净。李重俊那夜将武家的男丁屠了个干净，甚至连还未及冠的几个郡王也没有放过，李裹儿其实并不是没有庆幸过，庆幸郑合玉和武崇烈没有孩子，也庆幸当初刘薏苕和武崇烈的那个孩子没有保住，不然今日她许是真的没来送对方的机会了。
头顶撑过一把伞，郑合玉抬头瞧了一眼，上面勾勒的依然是对方最喜欢的木香花。
“还在愣愣地看什么呢？”崔明婉伸手拂去她肩上的落雪。
郑合玉望着远处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感慨道：“难得的两厢真心最终也随秋雨泯灭在了这京城的累累枯骨之下。”
崔明婉眉心蹙起，在思考她话中的意思。
郑合玉转过身，挽着崔明婉一起向亭内走去，她也曾为李裹儿和武崇训的渐行渐远愁思过，只是局外人的担忧终究不如局中人自己的透彻。
她见过武崇训曾经因为和李裹儿的赐婚兴奋得彻夜不眠，在短短的时间内把整个王府后院的花草又重新布置了一遍，全都按照李裹儿喜欢的样子来，连武三思都默许他的荒唐行径。也曾被武崇训缠着问要是李裹儿不喜欢自己怎么办，搞得郑合玉自己在那段时日里也有了紧张之感，像是一个等儿媳进门的婆母，儿媳的身份还是高不可攀的。
也见过李裹儿带着武崇训经常往魏王府跑，后来等到李仙蕙怀孕时，两人眼中毫不掩饰的艳羡也确实让郑合玉感叹过，听到过他们谈论以后孩子的名字，对彼此满心欢喜的少年夫妻确实憧憬过往后的日子。
只是后来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权力如同一把细刃，将两人中间的迷障分割得越来越清楚，看清了对方身后的利益，于是真心也被一分为二，一半被两人如复一日的怀疑和沉默消磨得渐渐稀薄，直至消失殆尽。另一半隐藏起来，在死生之后又逐渐变得明朗万分，只是已经得不到回应了，一人深埋地下，一人行于风雪。
亭内的火炉上温着酒，正汩汩往外冒着热气，像是要与这朔风寒雪对抗一般，不过那稀薄的热气除了亭下后便一消而散，彻底融于寒雾之中了。
崔明婉视线落在檐下的细雪上，担忧道：“雪天不好走，还是有些太赶了。”
郑合玉笑道：“速度放慢些也是一样的。”
崔明婉知道她想回去看祖母，便也没再说起这个话题，想起方才官道尽头的那个绯色身影：“公主怎么今日来这里送行了，我以为你们只会在府中道别。”
郑合玉放下手中的白瓷杯，轻声道：“她心中有愧，如果能通过这种方式让她心中舒坦一些也是好的。”
王府遭此一劫，不能说和李裹儿没有关系，但也不能将所有原因都归结到她身上，或许只是武家的运势到头了，怨不得别人。
崔明婉默然良久：“如今朝中虽说在审此事，可是牵扯到了旁的人又不敢谏言，弄得一个案子拖了这么久，只怕是年前都不能有结果了。”
太子谋反一案牵涉众广，太极宫内各宫门的守卫被换了一大半，可究其背后的原因，朝臣都缄默不言，即便有一两道折子有意提起相王府和太平公主府，也被李显压而不发。
“你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其他的事吧。”郑合玉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其他事？”
郑合玉双手拢于火炉上方感受着热意，片刻后又将手心朝上，烘着手背：“案子索性也就这样了，倒是公主的婚事怕是已经在筹备了。”
当初定安公主李孟仪也是在丧夫半年后许给了韦家，如今李裹儿的婚事也应该在年后不久了，不过李显和韦清蓉向来疼爱这个小女儿，婚嫁的东西只怕此刻已经让宫中开始准备了。
崔明婉微微蹙眉：“可是如今事态已至这般，公主的夫婿要从哪里选呢？”
武家权盛，与李裹儿的身份自然是相配的，可如今一朝被灭，要想在京中找出第二个可堪匹配的世家公子恐怕是有些难了。更何况李裹儿之前向李显上旨请封皇太女，意指东宫，即便现下东宫没了，可她与储君之位隔的并不是李重俊，也不是如今仅剩的温王，而是朝中那群人对于女人再次掌权的恐惧，所以不一定有世家愿意淌这趟浑水，让自己的儿子做李裹儿的夫婿。
李裹儿如今在某种意义上确实离储君之位又近了一步，所以朝中或许也有愿意跟随她的人。若真一朝功成，那必是荣华富贵不可说，但失败的下场也历历在目，有人在此刻退却也无可厚非。
世上不缺赌徒，但缺孤注一掷的勇气。
世家下注讲求四平八稳，正如崔明婉和郑合玉的家族不只与武家联姻，她们两家之间也有姻亲，同其他家族之间也会结亲，一张网若想牢不可破，就必须结得厚实。
或许在此刻选择李裹儿可能有胜算，但风险已经远远大于他们可预见的范围，所以他们现如今作壁上观，任由着朝中局势的发展。
郑合玉双手被烤得热烘烘的，连带着身上也有了些暖意，眯了眯眼道：“大概率会从韦家中选吧。”
武三思身死之后，武家再无人能在朝中与相王抗衡，李显和韦清蓉自然要选自己亲近之人，原本一直受李显信任的成王李千里也被从龙之功所诱惑，同李重俊谋反后被诛杀在宫门前，所以如今李裹儿的夫婿必然会在韦家子弟中选，后借机将人放进禁军中，成为帝王的可用之人。
崔明婉叹了口气，原本心里还有些担忧，听了这话也只觉自己想多了，如今武延义只一心待在司农寺，朝中的这些风浪也卷不到那里，算是一处安心之所。
她抬手又为郑合玉斟满酒杯：“记得代我向祖母问好。”
“会的。”
两人一同举杯，白瓷杯边缘的轻微磕碰声被吹散在檐下的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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