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白茫茫一片，细雪无声落在屋檐，整个太极宫都覆上了一层白霜，大雪掩盖了万物，但此间并不寂静，太极殿内觥筹交错声、丝竹管弦声从未停歇。
今日是李裹儿回门的日子，昨日李显大赦天下，今日又在在太极殿设宴宴赏群臣，这是其他公主出嫁都没有的待遇。如今即便还没有立太子，但众人都能看得出来李裹儿在一众子女中最受宠爱。
这几日李显除了对李裹儿的赏赐之外，连同其他公主和一些大臣也意外得了赏，朝臣都能察觉出帝王这几日心情愉悦，席间的几个大臣早已喝得两颊泛红，有人撑着桌案摇摇晃晃起身。
李裹儿原本正低头与李奚赢说着话，等听到乐师换了曲子之后抬头才发现殿内起舞的宫人早已悉数被屏退，有几个大臣正在殿内挥着手跳胡舞。
太平见状也朝李显举杯：“祝贺皇兄今日喜嫁爱女。”
抬手饮尽杯中酒后也由一旁的侍女扶着起身，手中的金盏顺势落在地上，不过她显然不在意，也走向殿中同那几人一起围着跳舞，殿内的气氛也更加高涨。
李裹儿看着抬手挥袖的妇人，满头金钿和步摇，翘红的宫装上是大朵大朵的金丝牡丹，像是一朵开至艳丽荼蘼的花，岁月虽然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但李裹儿仿若又在这一刻能看到太平当年的影子，彼时受尽天授帝和永徵帝宠爱的小女儿，只怕骄纵程度不亚于如今的自己。
韦清蓉正在转头与李显碰杯，李裹儿原本扫过坐上的视线却被一旁的另一个人吸引。
今日外面虽然飘着雪，但殿中的温度并不低，李裹儿鬓边还出了一些细汗，但坐在韦清蓉身侧的上官婉儿却依旧姿态端正，虽说方才也饮了酒，但同殿内其他的人比起来对方更像是处身世外，还是往日里那副规矩模样。不过要说此刻唯一的失态之处，便是目光紧盯着殿中的几个人出神，以至于李裹儿看了她半晌也没有察觉。
坐在上官婉儿身边的永盈也注意到了，她跟在上官婉儿身边这么久，鲜少有看到对方这么认真的时刻。
衣袂翻飞间能瞧见殿中妇人脸上毫不掩饰的笑意，她今日似乎很是开心，永盈只瞧了一眼便又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侧的上官婉儿身上，觉得很是奇怪，明明上次她偷听到对方和太平谈话时两人还在吵架，两个人说话的语气都不算和善，如今倒又像是故友重逢一般。
宴会结束后，永盈随着上官婉儿一道往弘文馆走，两人撑了一把伞慢慢往前走，大部分雪都落在了永盈的肩头。
“老师今日似乎很是开心。”永盈轻声说道。
阶下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积雪，靴子踩在上面会有嘎吱嘎吱声，但即便如此，上官婉儿还是没略过她的那句话。
手心温热的袖炉传来阵阵暖意，上官婉儿叹了口气：“难得宁静片刻，年后怕是又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永盈正思忖着话中的意思，在她看来上官婉儿虽说也会为朝事烦忧，但更多时候都是平静的，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刻，像是一汪寂静的湖水，不像皇后和太平那样时时翻起风浪。
走到廊下时却又听得她淡淡开口：“她已经很久没有跳过舞了。”
太平公主在朝中的党羽众多，永盈记得上官婉儿不喜欢别人这样拉拢朝臣，之前有几个支持李裹儿请封皇太女的宦官也因她几次向圣上进言被贬了职。
永盈笑道：“老师对公主总是会格外开恩。”就连对方这种异于寻常的举动也能引得她心中欣喜。
这段回廊不短，早在两人到了廊下时永盈便收起了伞，不过伞面已经被部分融化的雪水润湿，显出与原本不一样的深色。她看着上官婉儿停下脚步，自己便也随着她的动作一同看向园中，朔风从檐下拂过时她闻到了上官婉儿身上的酒味。
密密的细雪从空中落下，仿若一帘雾幕，让远处的廊柱也只留下了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大雪盖住了宫殿上方的琉璃瓦，却并没有掩盖住朱红的宫墙，一白一红落在廊下二人的眼中。
如今还未到红梅初放的时节，园中一片萧索，枯败的孤枝被覆了一层积雪，不过园中倒有两棵桂花树依旧是翠叶盖顶，像是与这深冬做对抗。
上官婉儿看着桂树叶上的薄雪，淡声开口：“她以前很爱跳舞，很喜欢桂花，尤其是金秋时节，宫内的金桂开得浓烈，她便摘下来在发间簪一枝，手中拿一枝，每每还未走到我身旁时便能闻到袭来的花香。满树的桂花被风一吹便簌簌掉落，她就站在桂花树下跳舞，说自己是桂花仙子，发髻和衣领上全是落下的桂花，她就任由它们静静陪在自己身边。”
那时的上官婉儿总是认为，即便桂花已经谢了好几个月，但太平身上的花香却总是不减，一直要持续到冬日。
坐在书案对面的人身上的桂香早已盖过了她手中书册上的墨香，上官婉儿无奈也会打趣对方是被桂花腌入味了。
太平也不恼，身子前倾时腰间的铃铛发出声响，她双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说：“不会啊，仙子就是这样的。”
永盈静静地听着，上官婉儿从没有同她说过和太平的事情，似乎从自己记事起，两人在宫中见面时都是寥寥几句平淡的话，若不是上一次偶尔听到，她都以为两人只是泛泛之交。
有不少细雪落在两人身前的栏杆上，今日宴赏的酒并不算浓烈，但依旧摧出了原本早已尘封在记忆中的前尘往事。
手中的伞柄余温渐渐散尽，永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雕刻的花纹，她犹豫片刻，正准备开口时却隐隐听到了一阵铃铛轻响。
上官婉儿的反应比她更快，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回廊尽头，不过那里并未出现人影。
永盈疑心自己听错了，再次仔细分辨时，耳中只有簌簌落雪声。她看到上官婉儿微微摇了摇头，又转身朝不远处的檐下走去。
不过等两人到了檐下时，那里确实已经立着一个人，身后并无侍女跟随，双手拢在狐领披风内，眼神清明，仿若不似方才在宴上的醉酒姿态。
永盈和上官婉儿停下脚步，朝对方拱手行礼。
太平挥了挥手，转身推开门：“我从延嘉殿那边过来，居然还比你早到了一步。外面太冷，进来说吧。”
上官婉儿并未应声。
永盈看着宫装衣摆擦过门槛，对方这轻车熟路的动作和熟唸的语气，倒让她一时觉得太平像是经常来这里一般，但在自己的印象里，对方并没有来过这里。
她适时地退下，为两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
秦岭峰顶的积雪如同倒扣下来的云团，稳稳落在山尖上，山脚下府邸内的积雪倒是已经被侍卫处理干净了。
李裹儿翻身下马，陆显君跟在她身后进了院子，两人七拐八拐绕过那些高过屋顶的假山，终于到了西边的一排库房。
清夜原本正拿了一盘糕点，揉成碎屑后喂落在院子里的那几只麻雀，看到院门口的两人时便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旁边，带李裹儿进库房查看。
之前几个月公主府忙着置办婚礼需要的东西就没再派人过来，李裹儿也因为婚事需得经常入宫，所以洛阳的那批东西运过来后她也没来得及过来瞧一眼，一直等到了今日。
陆显君环视了一下四周，说道：“过一会儿让人再把这些挪一挪，空出来一片地方，过几日还有东西要来。”
清夜之前没见过陆显君，闻言又看向李裹儿。
“照她说的办。”李裹儿淡淡道。
李显对她的赏赐不少，可她没办法能在朝中那群人的眼皮子底下全花在这里，大部分还是得留在公主府上。如今这里的花销巨大，陆显君便让常州的商号送过来一批钱，估计过两日就要入京了。
清夜俯身领命。
几个人出去时看到清夜放在一旁的盘子周围已经围了几只麻雀，正在啄食里面的糕点，听到几人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时立即振翅飞回了树上。
冬日的阳光不算刺眼，照在身上时却有一股暖意，李裹儿出门时没带袖炉，此刻也不觉得冷，目光落在那几块被啄得坑坑洼洼的糖糕上。
“我查过你，你的祖父曾是平西将军萧昀的副将，后来父亲虽被章怀太子连累，但在京官中职位不算低。”李裹儿侧过身看着身后的清夜，对方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李裹儿走下台阶，树上的那几只麻雀也在枯枝间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她。
“洛阳已经没你的事了，但留在这里喂麻雀也有点浪费人才。南边有一块校场，那里适合你。”
“属下领命。”
清夜知道这是要他负责操练的意思，李裹儿在这里的人手超出他的意料之外，与其说是豢养的侍卫，不如说是一批亲兵。况且她之前借着要凿定昆池的名义，将周围的地方全都划到了自己名下，如今这里从远处瞧着不过是一个规制偏大，假山颇多的府邸，里面却大有乾坤，那些不能被人瞧见的东西如今全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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