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呼啸而过,花了几天时间让苍翠的山林染上点霜色。
今年的秋日,格外凉。
贺琅喜欢这家茶楼的君山银针,活着的时候就喜欢。
可活着的时候颠沛流离喝不到,现在死了就更喝不到了。
他有些难过地看着小几上的茶壶,眼底尽是惋惜。
在茶楼里他新识得一位衣着简朴但干净整洁的新鬼。
新鬼同贺琅攀谈。
他说了很多,最后感叹:“现在的皇帝真好,尤其是右相蔡玖,此君臣二人之间的事传下去也是段佳话了!”
贺琅有一瞬落寞,随后撇撇嘴心道那是自然,他教出来的孩子,还会有错么?
聊了许久,新鬼头七过了要去投胎。
走时还回头看了贺琅一眼:“看你衣物大概是十多年前的样式,怎地还不去投胎?无常大人没有来勾你的魂吗?”
贺琅不置一词,黑白无常啊?他们哪里还愿意管我?
他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新鬼同鬼差远去,那鬼差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询问。
贺琅只是静静地看着天边的晚霞,并未理会鬼差。
鬼差似乎叹了口气,走了。
又坐了许久贺琅才缓缓起身。
天色渐晚,贺琅在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因为不知道去那里,他没有地方可以去。
忽然听见铁链叮叮当当的声音。贺琅知道那声音,是鬼差腰间带着的铁链。
现在它发挥不了作用了。
贺琅刚死的那会儿怨鬼奇多,也经常见鬼差拿着铁链缚着怨鬼。
看来是又有新鬼。
“贺公子。”那鬼差见了贺琅便朝他点点头,说不上客气也算有礼。
贺琅和许多鬼差相识,有些鬼差见到他也会同贺琅打个招呼。
贺琅没有看他,倒是她身边的女子吸引了贺琅的注意。
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模样,面色蜡黄身量瘦削。她骑着一匹纸马,纸马由鬼差牵着慢慢地走。
她的脚被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那是因裹足留下一辈子的残缺。
“她是怎么死的?”贺琅忍不住问。
“饿死的。”鬼差冰冷的语气下似乎藏着一丝怒意与叹惋。
多好的女子、多好的年纪、多荒谬的死法。
如今不正是太平盛世么?怎么还会有人饿死?贺琅正欲细问,鬼差却已经带人走了。
忽然想起多年前,他的义兄、先帝萧陌。
那年楚州大旱。
贺琅六岁,家里实在没吃的了,父亲在贺琅头上插了根草带到集市上要卖掉。
其实像贺琅们这种人家的孩子迟早会被卖掉。
女孩子大一点的要是长得好看就买到窑子里去,长得不好看就卖给有钱人当粗使的丫鬟。
小一点就只能看运气了。
男孩子也一样。
贺琅心里很不是滋味,任谁被亲生父母卖掉都不会好受,但也知道父母是没有办法。
卖了贺琅一家子也能吃几顿饱饭,不卖就是一家子一块饿死。
昨夜父母特意买了个白面馒头给他,这是以前想不到的好东西。
那时贺琅就隐约知道了什么,不肯吃。
母亲掩面而泣,父亲也是长吁短叹,良久她摸摸贺琅的头:“孩子,爹没法儿!要是咱家一天能吃一顿粥再想着卖孩子我就不是人!”
但贺琅有什么办法?终究妥协了,哭着把馒头吃了。六年来第一次吃了一顿饱饭。
灾年间最不值钱的就是穷人的性命。
第二日贺琅和父亲去了集市。
秋老虎很是毒辣,晒地贺琅昏昏沉沉,睁不开眼,也因为饥饿而头晕目眩。
“这孩子你要卖?”
迷迷糊糊间听到一道尚且稚嫩的嗓音。贺琅知道是有人要买自己了。
他想睁眼看看他长什么模样,但睁不开眼。
天地间混沌一片,如鸿蒙未开。
贺琅只能听见他似乎在和父亲讲价,强行撑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着金丝织锦罗衣的少年。
少年长得很好,眉宇间自带八分傲气。
贺琅看见那少年撇撇嘴,然后把一锭银子扔在地上。紧接着就被那少年扯走了。
许是太过虚弱,贺琅居然就这样就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床角垂着罗帷和香囊。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卧房。
怎么回事?贺琅想了好久也想不到,在脑子里搜刮了半天才想起来。
是了,自己被人买走了。
后来贺琅才知道买他的人叫萧陌,是当地首富家的大少爷。
萧陌对贺琅很好,萧老爷也没有把贺琅当做奴仆,反而允贺琅同家萧陌一起读书识字。
那后来呢?
贺琅抬头看着那轮明月。
后来的记忆是血色的,特别不美好。
今年是贺琅滞留阳间的第十年,突然想起那小皇帝了。
小皇帝今年该冠弱了,忽然很想见见那小皇帝。
那便去皇宫瞧瞧吧,贺琅现在是鬼,去哪里都很方便。
皇宫不是鬼魂能随便进的地方,别的鬼魂都不行,但贺琅可以。就连贺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找了好久才在养心殿里找到的小皇帝,他抱着一个牌位烂醉如泥。
嗯?谁的牌位?
贺琅有点好奇,飘到他身边想看清楚牌位上的名字。
先师贺琅。
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贺琅附身看着他,那小皇帝满脸泪痕。
他怀里抱着的,是自己的牌位。他抱着牌位蜷缩着,口里喃喃什么。
今日?
是了,是贺琅的祭日。
贺琅有些嫌弃地踹了他一脚,但根本踹不到他,贺琅的脚从他身体里穿过去了。
他有些懊恼,这小皇帝是贺琅一手带大的。
养了他十八年,最后被他一刀砍死,而那时他只有十八岁。
一个十八岁的孩子究竟是有多恨一个人才会下此毒手?
但贺琅不恨他,只是骂他白眼狼。和他父亲一点也不像。
虽然不记恨他,但那天的记忆可一点也没忘。
还记得那天天气不错,忽然有人来报陛下带人围了丞相府。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外面射来的箭射中,应声倒地。
贺琅放下竹简站了起来。不多时小皇帝走了进来,手里提的刀正顺着刀刃往下滴血。他苦笑一下,说:“先生,我来杀你了。”
贺琅就是这么被他砍死的。
好奇怪啊,他应当是恨自己的,不然为什么当初杀自己时没有一丝犹豫呢?但小皇帝如今这副模样似乎是很难过啊。
贺琅摸摸小皇帝的脸。其实也碰不到他,但小皇帝确实醒了,他撑着坐起来茫然地看四周。忽然间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先生……”
贺琅心里一惊,他能看见我?
小皇帝忽然哭了,哭了一阵,他又抱起酒坛一扬脖子往里灌。
看不见就好。
贺琅静静看着他,直到他再次不省人事。
听闻小皇帝每年八月二十七不上早朝,原来竟是如此。喝成这个样子确实上不了。
贺琅没什么兴趣看着个醉鬼,便又晃晃悠悠飘出了皇宫。
此刻夜已尽,长街上已经有些小商小贩出门摆摊、书院里传出朗朗书声。
四海升平无战事,百姓和乐话耕织。
一派盛世气象。
贺琅嘴边浮现一丝笑意,小皇帝还算不错。
绕过画楼、走过长街,最终出了城门。
又走了很久很久,贺琅忽然站住,盯着江心竹亭眨眨眼,忽然流下泪。
这是萧陌身死之处。
那年萧陌十九岁,前朝末帝下江南游玩。
前朝末帝出了名地暴虐无道,荒淫好色、百无禁忌。
萧陌亲眼目睹了他的行径后便杀了皇帝,揭竿而起。天下云集响应,三月不到便灭了前朝。
只是天下无主、群雄逐鹿。一场仗打了十年,萧陌甚至都没有看见天下安定、海晏河清之时。
贺琅的腿有些累,就不走了,慢慢地往江心那边飘去。
记得萧陌死时,贺琅甚至都来不及看他最后一眼。
贺琅想回楚州了,十年来他从来没有过什么强烈的念头,只是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安安静静等待逸散。但是今天贺琅非常想回楚州。
贺琅是鬼,想去哪里很方便,但偏偏想走回去,顺着萧陌行军之路往回走。
他和萧陌是从楚州走到離都的,他想走回楚州,看看来时路。
很快到了心月亭。
心月亭是萧陌身死之处,被身边的人暗算。那人是萧陌的副将,跟了萧陌八年,萧陌至死都没有想到会被他背叛。
当时天下已经是萧陌囊中之物,贺琅正谋划策反守皇城的将士。
等贺琅接到消息赶回时萧陌已经咽气了。他只把他的大儿子、现在的皇帝托付给贺琅。
于是贺琅便从辅佐萧陌变成辅佐萧朗。
贺琅抬头看着无一丝云彩的天空,觉得有些目眩。
他是鬼,本不该有这些感觉。于是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鬼差曾经说过的话——
“你无故滞留人间,迟早会魂飞魄散。”
贺琅觉得那天不远了。
但贺琅没什么特殊的感觉,晃晃悠悠往楚州的方向去。
日月轮回,贺琅入了汝州地境。
贺琅记得这处。萧陌便是娶了汝州太守的女儿才得了他的支持。
那年局势对贺琅他们很不好,虽然前朝末帝死于萧陌之手,但谁不想当皇帝?
萧陌本来就只是商贾之子,家中有钱无权,三年征战殷实的家底也被消耗地差不多了。
恰逢汝州太守有意招萧陌为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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