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上,太守直截了当地告诉了萧陌他的想法。萧陌原本满是笑意的脸忽然僵住了,他看向了身边的贺琅。
贺琅却低着头,萧陌看不见贺琅的表情。
萧陌有些急,他唤贺琅:“阿琅?”
贺琅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萧陌牙一咬,起身抱拳道:“太守大恩,但萧陌心思不在儿女情长……”
一通冠冕堂皇之词给搪塞过去了。
后来贺琅们回到太守安排的别院后,萧陌问贺琅:“阿琅,今日魏太守的话你怎么看。”
“很好。”贺琅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说,“魏太守的提议很好,您可以娶太守女。”
贺琅说完时蜡烛恰巧炸了一下,声音沉闷。
他们都没再说话。
良久萧陌才开口,他语气里满是忧伤:“阿琅,我以为你懂我。”
懂你?懂你什么?
贺琅不懂。
贺琅怎么会懂?
萧陌静静看着贺琅:“阿琅,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觉得我该娶她么?”
贺琅楞了一下,他想说“您不能娶她”。但说出口的却是:“您娶她魏太守就会帮您,有他的名声,归属您、拥护您的人会更多。”
您该娶她。
萧陌嘴唇颤了颤,他感觉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从心尖流到四肢百骸。
他身子似乎有些发软,摸索着凳子坐下。给自己到了一杯凉透了的茶,一扬脖子全都灌了进去。
他缓了好久,才说:“阿琅,你可知我有心上人?”
“……不知。”贺琅心道怪不得一副不想娶妻他人的模样,原来他有心上人了,“您不想娶便不娶,我们想其它办法……”
贺琅还没说完,萧陌便打断他:“我是问,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娶魏玉婧?你想不想我娶她?”
贺琅沉默了好久,久到萧陌以为贺琅不会回答,久到他感觉如坠冰窟。
“我觉得,您应该娶她。”
如坠冰窟……
“好。”半天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那你来当我这个媒人吧,明日你和魏太守说。”
没来由的,贺琅感觉萧陌很累,贺琅也很累。
便不打算打扰他了,退了出去:“是。那兄长好好休息,阿琅不打扰了。”
贺琅转身出去,并没看见萧陌盯着贺琅晦暗不明的眼神。
虽待字闺中,可魏玉婧却爱慕萧陌已久,她自然是欢欢喜喜。
太守看过黄历,二十七日是好日子,宜婚嫁。今日是十二日。
婚期很急促,但也算热闹。
红绸漫天,锣鼓齐鸣。宾客满座。
很吵,吵得贺琅心烦意乱。
今日贺琅不快,多喝了两杯。
贺琅以前不曾喝酒,算算今日也是头一回。
很奇怪,义兄成婚,是大喜事。贺琅为何不快?
喝了些酒,阳光刺激得贺琅有些目眩。
低下头不看日光,贺琅又倒了一杯酒。
刚要喝,手却被人拉住了。
贺琅微怔,视线慢移,忽然眼睛被大红色刺了一下。
“阿琅……少喝点,你以前没喝过。”他声音低沉好听,但此刻语气里似乎有一些忧伤。
很不应该,他今日大婚啊。
“兄长。”贺琅低低唤了一声,放下酒杯。
他们相视良久,谁也没说话。
贺琅觉得,再怎么样也得说两句贺词,但嗓子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
没劲,太没劲了……
萧陌被人喊走了。
贺琅起身,离了花厅。晃晃悠悠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了。
贺琅想睁眼看看是谁进来了。
但贺琅的酒量真的太差了,喝了这么点酒就起不来了。
有人进来了,然后反锁了门,再向贺琅靠近,坐在贺琅身边。
他在床头坐了很久,温热干燥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贺琅的脸:“阿琅……”
贺琅勉力睁眼,却只能看见很模糊的影子。
许是喝了太多酒,他的脑子也有些昏沉。
“兄长——”他唤,“兄长不去嫂嫂哪里么?”
他看不见萧陌的神色,只知道他就坐在榻边,不曾离开。
从哪时、到身死,贺琅都不知萧陌是何意图。如今他似乎有一点点想明白了。
只是不愿承认。
能离开汝州,却没办法忘记那些记忆。
贺琅记得清清楚楚,那夜萧陌没去魏玉婧房间。
魏太守大怒,却又不好发作,只能旁敲侧击敲打萧陌。
而后便发卖了府上所有丫鬟。
谁都不知道,那晚,萧陌宿在贺琅房里。
贺琅不明白,不明白萧陌为何要这样、不明白自己为何鬼使神差般未曾将实情说出。
他们在汝州待了三年,三年间时间,萧陌从被各势力排挤到皇位唾手可得。
魏玉婧怀孕了,萧陌知道这个消息时他在围打青州。
贺琅在谋划策反守皇城的将士。
消息传的很慢,到贺琅这里时她将临盆。
魏玉婧怀孕了?
这很好。
可没想到,贺琅还没等来贺琅的小侄子降生,等到了萧陌遇刺的消息。
贺琅火急火燎赶到心月亭,也没见到他最后一面。托孤的消息还是别人转述给贺琅的。
离了汝州,贺琅又走了许久。穿过街口,如今已是冬至,街上熙熙攘攘。
这是冀州。
天上飘飘洒洒一些雪花,渐渐白了贺琅的头。
长街上很热闹,再不见当年哀鸿遍野、千里无鸡鸣光景。
贺琅穿梭于他们之间,思绪飘到很久以前。
贺琅记得上次和萧陌来冀州时,也是冬至。
那时萧陌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全军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甚至有些人不满逃跑了。
那年冬至特别冷,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压的人抬不起头。
贺琅的冬衣已经穿了很久,早就没有那么暖和了。
“阿琅,你来。”萧陌站在城楼下,朝楼上的贺琅喊:“阿琅,你来。”
他笑吟吟的,鼻尖耳尖全是红彤彤的。风雪有些眯眼,他抬手揉了揉眼睛。
贺琅不明就里,转身下了城楼。
“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么?”贺琅找到萧陌问。
萧陌抿唇一笑,拉着贺琅往他的房间跑。
“跟我来,我给你准备了好东西。”萧陌拉着贺琅的手,跑得飞快。
一溜烟儿跑到了萧陌房间里。
贺琅们进了屋子里后他把门拉上。
屋子里炭火烧得很足,到也不那么冷了。萧陌为贺琅脱下大氅放在一边:“明儿个去给你买件新的。”
“别了吧,一件要好几两银子呢。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萧陌只是笑,把贺琅拉到桌前:“我煮了饺子,亲手包的。吃点吧,驱寒。”
因为小时候冻惨了,贺琅耳朵上和手上每年都要生冻疮。但是被萧陌买走后,他再也不用挨饿受冻,萧陌还会给他擦药膏,也没在生冻疮。
现下却不同往日,手虽然还没开裂,但也红肿的厉害。
“你哪来的钱?”贺琅问。
“哎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怎么可能连一顿饺子钱都拿不出来?”萧陌有些心疼地看着贺琅的手,催促贺琅赶紧吃饺子。
“等会就别回去了,你屋子里没烧炭火,能冷死人。再生炭火也没必要,就留在这边吧。”萧陌憋了好久还是没忍住说了。
“嗯。”贺琅点头。
“阿琅。”他眼神里有几分躲闪。
“怎么了?”
“……无事的。”他笑了,忽然握住贺琅的手说,“其实这也挺好。”
此刻屋外的冰天雪地仿佛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了,萧陌就静静看着他,享受着不可多得的安宁。
冀州的冬日很长,长到他以为他们的一生就是如此了。
冬日贺琅都懒懒的,不愿意出门,萧陌在外面怎么样他也不是特别清楚。
只知道还没开春就去了汝州,汝州就没这么冷了,至少不用整天整天缩在屋子里。
如今又是一个冬至。
离那年冬至整整二十三年。
现在的冬至好像没有二十三年前那么冷了……
贺琅走过白茫茫一片的街头,有稚童举着糖葫芦一类的东西,欢欢快快跑来跑去。
贺琅不自觉微笑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甜蜜的记忆。
可是哪里有什么甜蜜的记忆?贺琅一生极苦。
前面便是楚州了……
贺琅的视线落得很远。
楚州亢旱三年,庄稼颗粒无收。许多穷苦人家卖儿卖女、易子而食。
贺琅慢慢向楚州走去。
楚州有一泼天巨富人家,姓萧。
萧家独子萧陌,一日自集市上买了个脏娃娃回来。
萧少爷对他很好。他给他取名“琅”。
琅,良玉也。
他是萧陌捧在手心里的良玉,是他心尖尖上的人。
楚州离冀州很远,中间有戈壁,有荒原。
贺琅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快点就来不及回去了。
于是没命的飞奔。跌跌撞撞,他要回楚州。
楚州蛮荒之地,没什么好的。但贺琅要回去。
消散之前,贺琅得回去。
楚州,有萧陌……
有他们在楚州有十年岁月。
一笔一划镌刻在楚州的风里,镌刻在楚州的水里。
像是萧陌临死前一定要吩咐把自己葬在楚州。具体在哪里不重要,只要在楚州。
贺琅跌跌撞撞扑进草丛里,但毫不在意。
爬起来,抹了把脸。又整理一下现在狼狈的样子,才接着走。
贺琅终于到了一个隆起的土包旁边。
很可笑的小土包,任谁也想不到的是里面埋葬的是萧陌。
楚州的雪花很薄,压不住什么。
飘飘洒洒,压住了他们错过的一生。
萧陌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里躺了二十年。
贺琅慢慢闭上眼,脑子里满是他的模样。
萧陌娇惯贺琅,把贺琅养得像主子。以前贺琅也会生气跑出家,但萧陌总能找到贺琅。
所以便等着他来带自己回家罢。
萧陌,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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