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殷漱吃过三四杯水,却见晚星上来了,照见中庭外面,亮汪汪的。
满院点着灯火,院里的石灯笼也点起来,散发着黄朦朦的光。
院里有两三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和四时不谢的花窝头,还有挨挨挤挤三四个花國里种着娇艳的粉莓,精心置过,互不相扰,就像漆宝烧出来的样。
墙边的一角,栽着四五株绽放的红紫薇,开得正艳,花瓣儿深粉里裹着淡黄,是绚烂的玫色猫眼红。
墙里的夜晚,争不过繁星景儿,只是红腰子还有斗气,钻墙爬檐去了,满瓦热热闹闹携肩馋脊开着红紫薇,一缕缕攀上去,攀向高不可攀的天阙砖墙。
清风阵阵,花香隐隐。
门扉半掩,申屠曛进院看时,只见萧景澍拿一盘虾料在水缸前喂鱼,慢慢蹉过去,望一眼缸里的水,缓缓道:“这么晚了,郡主还在喂鱼?”
他闻到她身上糖墩儿的香气,却是他无法推拒的恰到好处。
她把虾球倒进缸里,放下盘子,转过身,看着他,手里做话:这些鱼怎么不吃啊?它喜欢什么?它想要吃什么?
申屠曛的侧脸映在她的眼前,他脸上棱角儿滋生稀稀疏疏的青苔,在月影下清清楚楚。
申屠曛道:“我不知道。”
她的手里换言:绥绥,你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无论你要天上的星尖尖,还是要地下的乔松爪,我都给你弄来。
申屠曛偏偏没有动,缓缓转头,又垂了垂眸,这才笑道:“我喜欢什么,我想要什么?郡主,都给我弄来。无须这些,成为郡主的夫君,我已经有这样的福气,谢谢你,郡主。”
他不睬着她,亦不敢转头。
殷漱咬着嘴唇,心中好不快意,想不到他这样的男人…恁……
她戳着他的肩头。
恁么难哄,目光驱近,指尖的话趋近:绥绥,只要能让你快乐,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做,我都愿意遵从你的要求。
申屠曛见了,看着她低头:“让我想想。”
她微笑着,朝着他,用不到嘴里的语言,只能用笑动的眉眼,磬着圣命的手,不能甘居衣后的胸膛,力争荣耀的大腿来说。
谋大业者,不俗旧伦。
她脸上的每分每寸也是愿意投其所好。
她在等待着……也在狩猎着……忽然踩进房中…取出一匹软绿烟罗递到他的手里:今日给你索了一匹,你试试看,好不好用?
再出来时,见他坐在房门板前的青砖砌筑的石阶上,身后的门板布满细碎的裂痕。他脚下的砖缝里漏出几丛小野草,贴着砖缝钻出来,草尖上挂着熠熠生辉的珠,亦如他活色生香的眸。
她看了一眼他的眸。
申屠曛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又看见她手里一匹丝溜溜:“你买布……讨我欢心?”
殷漱弯身坐在申屠曛的边上,手里扭着话:是啊,你可以做成鞋子,也可以做成围巾,你的手怎么了?要不要包扎一下。
“无碍,”申屠曛相让,坐开了些。
无碍…无碍就无碍呗,殷漱抱着一匹软绿烟罗,横到他的膝盖,用力一横,他坐离了些。
殷漱看了,又不喜欢,又在明月映照的石阶上戏了他一戏。
没戏成,殷漱只得把那一匹软绿烟罗书竖于肩侧,亦划言道:你心下如何?恁不喜欢吗?那你把它改成我的靴子,我自己穿穿看。
房里点着烛火,两人坐在石阶上,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灼灼的红,映了满目。
枝叶扶疏,花香四溢,溢出来的还有她的朦胧的目光。
她的手里搓着连日来收集的头条新闻:你跟我说说新酒节。
申屠曛做声:“新酒节?”
殷漱手间追问:快与我说说新酒节。
申屠曛眸里的颜色,变得沉静起来:“你现在还记不起这么多的事?要说这新酒节的事情………”
大安每年都会举行新酒节,以纪念孝女柳蒽救父投河的故事。柳蒽是大安虞人,她的父亲是一名当地的渔夫。有一日,柳蒽的父亲溺水失踪,数日未找到尸体。当时柳蒽只有十三岁,她日夜沿着河边哭泣。村民不忍柳蒽继续寻父,纷纷取自家酿造的酒来,投入河中,将鱼虾醉倒,不吃柳父。经过半月的寻找,柳蒽在七月十七日亦投身河中,三日后竟抱出父尸。这故事传至宫阙,君王听闻为之立碑,百姓传颂不已,开始用沣河的水酿酒,这种酒香润异常,就有了新酒节,柳蒽誉为沣河的酒神。
殷漱听了,拿手连忙做声:这是一个孝顺的女孩,不顾自己的安危,不惜冒着风险去河里找她的父亲。
申屠曛递她一眼:“轻贱自己的命,连自己的命都搭上,这是玩耍的孝。”
殷漱手里点话:尘人百善孝为先。
申屠曛笑道:“是吗?”
她的指尖本想展示什么,看他一眼,哪里还划出话来。他了解人间的事情,但不能和他谈论人间的孝道,更不能提及仙洲的孝道。尽管人间的孝道在四大仙洲中已经失去声誉,变得日益单薄。
殷漱手里搓了搓:还有什么关于新酒节的事?
申屠曛道:“还有一件事,明日大安还有一场'酒神的新衣'。”
新酒节也被视为一个社交盛会,亦是一个庆祝新酒上市的传统节日,在这一节日上,品尝新酒,享受美食,能感受新酒带来的喜悦。所以,明日大安还有一场'酒神的新衣'。'酒神的新衣'是祭给沣河的酒神柳蒽,人们不希望柳蒽披麻穿素的收服水域。
端详他的面色,细想他的职业,殷漱手里的话慢慢匀过去:你无须嫉妒柳蒽的新衣,若你能早些出生,河里救只官员的猫狗,你亦是百姓寄衣的对象,那'酒神的新衣'就寄给你。
申屠曛听惊,望着她的眼睛:“我一个跛子不配和酒神相提并论。”
殷漱心中忖量,手里未怯:她尽管做她的酒神,你只需择我做神明就可以了。
申屠曛眼里波澜起起:“做你的信徒?”
殷漱回过神来,迷猛猛将头来点。
申屠曛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从来也不敢奢想什么,我愿意在澍澍身上花费时间,只要能离澍澍近一点,日日见到澍澍就行了,更不用你回应我。”
果然心悦萧景澍,不怪他的见识,不了解世上有很多比萧景澍更漂亮、更可爱、更温柔的仙女存在。
申屠曛道:“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足够长,澍澍自然会觉得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能不再需要我了。”
殷漱把手来话:对我来说,你是非常特别的。我想告诉你,我希望有你陪伴在我身边,无论以何种方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申屠曛道:“明白。”
你不明白!!
殷漱起身走进房中……
翌日,殷漱见西门十映将去大昭寺烧香,央她携带,她亦洒脱,喜不自胜。傍墙停下轿子,山门内外香客往来拥挤,四散相走。进了山门,穿过甬道,周遭黄墙,沿墙种着十来株常青树,墙边就是正门,上面高挂金字匾额,写着“大昭寺”三字。正门立着一面照壁,嵌着朱漆“众生平等”。进了正门,前行几路,只见一带黄墙围一座宝殿,匾额竖写“大安宝殿”四个大字。两廊一带房屋,左边上首是福禄寿殿,下首便是客堂,右边上首是文武殿,下首亦是客堂。“大安宝殿”的殿门中间一顶圣寿无疆吉祥铜炉。西门十映整顿衣冠,入到主殿恳恳进香,她却一直感觉大昭寺里有土枭的气息,那殿中释迦牟尼佛、药师佛、弥陀佛、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等似在审视着她,简直就像开庭,跪垫参佛许愿佛祖庇佑毕家。
殷漱打从大殿左侧出来,前面玉石铺成卍字路,直通一道重门,三间僧众打禅房,两边亦有回廊,廊柱贴着黄纸,写的“行须缓步,语须低声”八字。她走进院门,一条石径,两边松柳成行,进一重庭,庭中古柏参天,树上蝉声嘈嘈,三四里间,满壁斗方诗画,画着无数尊者。出去朝北看去就是菩萨殿,金刚殿,素斋堂,禅房,客房不计其数,另设锦室,挂一面面粉红漆牌,专待女香客。朝南看去,一座门额写着“敕赐妙相祖师”六个金字,黄墙边种植古柳高槐,见一座雪红朱漆门楼上悬金书匾额,题着“金书阁”三个大字。左右一带六开间朱漆窗棂,六扇粉漆洒金屏门。从“金书阁”背后钻出是一条横街,中间一座石砌莲花讲经台,说经台的对面天井里一个老僧人坐着缝裤子,连话都说不利索。她转出莲花讲经台,见一个极宽大的院落,纸窗竹屋,器具修洁,微尘不染,风致悠然,小草名花,幽妍可憩,对面一砖墙里好一棵肥肥的梅花树,听说曾经枯萎,浇了沣河水,长势才好,长出的梅果被奉为“圣物”。
殷漱站在树下很想知道“圣物”的味道,为什么它这么有名气,每一颗长得又纯又欲像某人一样。
不,某个人是又傻又靡!
不多时,殷漱果然没有放过梅果,无声无息完全兜了一包,掉身回到主殿,遂与西门十映出来,就在山门前,听到琴弦声响,观者如堵。仔细一看,只见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男子正闭着眼睛唱着曲儿,他的手里没有乐器,只用手指捺着脸颊,一边捺一边唱,听起来清脆动听,和弦乐无异。
男子睁开眼睛,取一行囊,意欲演示,锣鼓一响,只见一斗书箱,男子坐置其中。众人拥看,倾耳细听,窃语里不敢发咳,围息俱冥。
少许,忽闻异声不断出来。
男子道:“啾啾来耶!”
众人惊呼:“高手!”
男子又道:“哞哞来耶!”
众人絮语间杂道:“似一只真牛来矣。”
男子道:“蚊子至矣,嗡嗡嗡…”
众人哄起:“蚊子追老虎去耶?”
男子道:“天明鸡公,鸣之不睡,喔喔喔……”
众人拍手:“厉害!厉害!”
时闻男子口中嘈杂溜出,如公子娇声,如姑侄问讯声,如妯娌寒暄声,如同侪调侃声,如稚子嘻嘻声,如各道融融声,如和睦并坐声,如添茶添果声,这些声音参差出来,满室喧融,少顷才定。俄闻女子掀帘笑声:“小娘子亦千里迢迢抱偶像来。”男子道:“来此做什么?”有一女笑道:“为见偶像,路途虽远,无论多少许时光,行走缓缓,我亦甘心。”
至此,男子声音渐疏,久久不响。
惊见演示口技的男子昏倒在地。
围者俱哗。
西门十映赶去相救他。
“头痛吗?头晕吗?”
男子点头。
西门十映在大昭寺的门口替人施针,四针落在大椎、内关、曲池、三阴交的主穴。
“最近失眠吗?胃口不好吗?”
西门十映提起三针落在安眠、足三里、印堂的备穴。
“怎么样?”
“好多了,谢谢你,姑娘。”
西门十映见殷漱把笔和木片拿出来,当场写下草药单方并授药。
“酸枣仁十五至二十五粒,炒至半生,捣碎,睡前一次顿服。”①
男子点头深谢。
“五味子一钱半至三钱,水煎,每日分两次服。你试其方,若不见效,再来医馆找我。”②
男子铭记在心。
众人见男子已有佳态,一时放松下来,讶以为西门十映乃药神转世。
这不巧了,乡晔遇到殷漱正忙着救人,看到西门十映亦在热心助人:“女医生也是来大昭寺祈福许愿的吗?我刚刚从里面出来,也是第一次来大安,不知道这里最热闹的地方在哪里,望你们能携带携带我去看看。”
西门十映笑道:“也行,就这么决定。”
乡晔听了,感到很开心,一边询问女医生住在哪里,一边和殷漱一起走,听到香客们在讨论“织皮赛”的新闻,心下自思道:原来大安也有如此热闹的地方,只不知何为‘一尊芳坞’,又何为‘织皮赛’?我今日倒要去领略领略。
①②查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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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拂晓(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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