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那个秋天——
有如泥沼。那是人生真正噩梦的开端。
身着捕鼠人彩衣的男子，登上家乡附近的山坡，吹起魔笛带走了所有年龄未足、还未被带上战场的孩童与青少年。
他得意地说这是在消除敌方的后备力量，而实际上不过是在满足自己残虐的**。
当他享用战利品的时候，悄悄跟随而来的，木偶剧团里生活了十三年的老猫穆尔，忠心地挡在尤莉娅和保罗身前，唤醒了他们的意识。
“……你们合力击败了敌人。你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异能足以摧毁人的精神，而尤莉娅小姐第一次将人类转变成了木偶。”
“中间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受到攻击垂死的猫，和捕鼠者诡异地融合在了一起。因此后来你们认定，木偶的空洞并非无法填补……但这是后话了。总归你们赢了，还解救了被诱拐的其他人。”
“然而你们家乡的人们，并不觉得感激。”
在战火中饱受折磨的人们，等待一个能救他们的人已经太久。已经变得麻木而又冷漠。瓶中的魔鬼只想杀死三千年后释放自己的人，而大战末期的人们，对于一个迟到的弥赛亚也是如此。
更何况，是一个如此不详的弥赛亚。
“人们畏惧、厌恶将人变成木偶的能力。说与灾祸之源的你相伴的尤莉娅，果然也是魔鬼；说她跟随木偶戏子父亲巡回演出的岁月，是吉普赛人四处生乱的邪恶漂泊。”
“他们只想把你们，尤其是尤莉娅小姐，送去前线作战。”
“日复一日的逼迫、冷眼，由此而生的忧惧，对世界的怀疑，沾染人命后的恐惧，渐渐摧毁了她。某一天清晨，你发现她变成了不说话的木偶。”
甘茶意味深长地说：“这个过程，不是格外熟悉吗？”
*
“……他们是相伴相生、不分彼此的恋人。他们的人生，从触碰世界时起就紧密联结……要说究竟谁能与'无人亮灯'合作无间——那当然是尤莉娅的'木偶之歌'！”
“魔笛……”诺亚露出胜利的笑容，“能够转移你们这种追捕者的视线，也终归是没有白费苦心。”
破空一道刺眼的闪电。
白色的电光短暂地照亮骸塞下方的这一片断壁残垣，将一切景象都映得纤毫毕现。
因此诺亚也清楚地看见了发生在眼前，这一对搭档之间没有语言、甚至没有视线接触的交流——仅仅是一瞬之间，几乎无法捕捉的一个照面。
好像只要这样就达成了一致。闪电消散的时刻，雷声都还未来得及紧随而至，末广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甚至没有片刻的为难与抉择供他欣赏。
“当然，怎么会给你这种机会。”
留下的那个人，银发的军警，仿佛能看透他所思所想般说道，“一般来说，享受这种趣味的人是我呢。”
他语调轻飘，神色却有些令人看不分明。动作像是在眺望同伴所在的剧院方向，之前挂在脸上、令人胆寒的微笑，此刻也大半消失了。
诺亚姑且认为这是一种于自己有利的情绪。
“我看见了，那个瞬间……”
面色因失血和脱力而显得惨白，深红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更加沉郁。诺亚说，“你的能力，是近似于化为烟尘。但进入大雨之中，你就不再使用异能。大雨对你不利。”
“现在你又能怎么办？”
隔着异能的屏障，他略带讥嘲地说，“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了。为了救援同伴，你们做出的选择，真是错误到了愚蠢的地步啊。”
然而——他这样说，与其是真心这么想，不如说是感觉到了不安而进行试探。
离开的那名剑士所展现的战场统治力，几乎压制得他难以喘息；一起行动的搭档通常是互相弥补的，眼前之人之前也只展现了敏锐与机动性，看起来仿佛分工明确。而大雨的环境也确实对他不利。但他们却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难道实际上并非如此吗？
令对手感到忐忑的条野，并未特别做出回应。
此刻他心下仍有些感叹。
剧院那边是数量庞大的木偶军团，当然是更擅长远距离、大范围、群体攻击的末广回援更为合适。若那边还有推测、寻找事件异常的需要，那也还有闲院樱在。而这一边，他来应对就可以。
——总之正确当然是正确的，只不过正确有时竟也令人有些不快。
此外……关于她……
条野掩下更多纷杂的思绪，微微一笑，回身朝向诺亚。
这个动作，使诺亚感到一种仿佛面对色彩艳丽的有毒生物的恐怖；而他慢条斯理地说：“时间差不多了。”
伴随着他的话语，四周的雨幕里，围绕着满目疮痍的战场，影影绰绰地升起了一圈幽灵般乳白色的环形长堤。
这像是某种奇异的界限——当长堤显形，首尾相接。被圈定的范围之中，先是雨势渐弱，那有如石块砸在身上的雨水，逐渐变成了风中摇曳的芦苇，最终又归于平静。而后阴翳的云层缓缓散开，露出一片此刻看来有些刺眼、又仿若暴风海浪中一点灯塔的，淡白色的天空。
在这样淡淡的白色天光里，长堤愈发显得飘忽而透明，像是破晓时分就要被蒸发的鬼魂和迷雾；然而长堤之外仍是昏黑的大雨。
这底色映出它浮动的轮廓，若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是沿着长堤、融为一体奔跑着的——
“……白马骑士……”
骑士、白马，上下与长堤是一色的乳白，喊着单调的音节，没头没脑地举着铁锹，身上淌下有如流沙一般的粒子，与长堤交融。
诺亚恍然大悟，露出混杂着厌恶与无可奈何的神情：“我阴魂不散的……绊脚石。”
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其正体。只好像是应运而生，像是上天也想要制约肆意的灭世的洪水。
无法驱散，无法消灭，永远紧随。但无论是行动还是能力又都弱小得可笑，分明能够建造足以驱散暴雨、抵御洪灾的堤坝，却行动迟缓、容易受惊，派遣猫就足够将它吓得逃跑、东躲西藏，从未能够成功阻止过他一回。因此称不上天敌，也算不上对手，顶多是个踢不开、令人厌烦的绊脚石。
然而如今的情形，说明它只不过是从未被正确地使用罢了。
“你们……竟然连它都发现了——”
诺亚愕然地说。
“和只会用蛮力的人不同，我有我的做法呢。”
条野拂去衣袖上沾染的雨水，悠然地说。
在档案课接到闲院樱，从基地离开的时候他曾说过，他们今天任务繁多——前往剧院审问保罗之前的第一项任务，正是去横滨港湾边，去寻找曾被条野追赶，在分队的看守下始终躲藏在那里的白马骑士。
作为与猫相斗、剧团最初想要栽赃的对象，也是剧团流言中缠绕跟随的白色鬼影，他们猜测它必有某些作用。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它实在是派上了用场。
“这样，不利条件就消除了。接下来——”
“搭档不会思考，并不代表我不能战斗……”
条野含笑，自鞘中锵然拔刀，迎上深红方舟，“毕竟我也是猎犬啊！”
*
“你是要说，是我的异能摧毁了尤莉娅的心。”
保罗面无表情地说，“你所谓异能才能看见的、唯一的真相，就是这些我自己也猜想过的东西吗？”
“那倒不是。”
甘茶无所谓地说，“即使杀了你也不会对她使用异能的。只不过是你无意识散发的异能，加重了她的悲哀，也激发了更多人们对你们的负面情绪而已。”
“……是我给她带去了灾难，这一点用不着别人告诉我。”
“但恐怕你的认知还不够呢。我要说的真相，是更为根源的——有关她的异能。”
甘茶轻轻笑了，看着皱起眉、仿佛并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可称为“真相”之事的保罗，平静而残酷地说，“如果没有你的存在，如果不是将你视为她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的异能力，并不会是这样——只能将无法自主的人变为木偶。”
“……”
这是从未听过、非常奇怪的论断。保罗一时受到冲击，睁大了眼睛，又难以理解这话语中的含义，露出茫然的神情。
而甘茶也好心地为他做出了解释。
“你摧毁人的精神，而她将失去自主意识的人变成木偶。从最初开始，你们就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如此巧妙。”
“但或许你也听说过——异能力的来源是非常形而上的。异能来自于心，来自于人的——灵魂。因此人们常在人生重大转折时觉醒异能，也就是说，人的境遇、思想、心灵，都会影响异能的表达。”
“你们实在是很相爱。尤莉娅小姐，无论如何都不想要丢下你——所以她的异能也与你紧密联结。如果你能摧毁人的心志，那么她还能做什么呢？”
少女的声音柔缓。然而对保罗而言，却像是一层层潮水漫上，渐渐地淹没他的口鼻，覆住他的呼吸，使他感觉窒息，喉咙中涌上了血的味道。
“因为有你在。所以她既不能永远做一个被人喜爱的，只是操纵木偶表演的天才歌手……”
“也不能单凭自己就击败恶人，抵御恶意，成为只依靠自己就立足于这糟糕世界的强者。”
“……”
保罗张开口想说话，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喃喃地蠕动嘴唇。
“尤莉娅小姐确实是个可敬的人。即便承受的痛苦和折磨需要一个出口，她也始终是向内而非向外。”
甘茶弯起唇角，望向奥林匹娅，感到那双玻璃珠一样的眼睛，正泛出冰冷的光，“所以你、诺亚，还有半个剧团长……你们都认为，唯有同类的，善人的灵魂，才能够唤醒木偶之身里，被异能所压制的，她不幸的灵魂。”
“第二个真相——想必你们心里也明白了。她因此更加感受到痛苦和绝望。”
甘茶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在金色的厅堂、浮雕纹饰的天顶之下，穿过垂手而立、仿佛哀悼的木偶群。在厅堂的另一端，她回转过身，如生命最终审判一般居高临下，寒星一样的紫色眼眸仿若蕴有高天之光。
“现在我可以同时回答你的两个疑问了。是什么杀死了她，以及，她现在是否仍然存在。”
“……”
保罗怔怔地望着她。巨大的、涌流的悲哀、愧悔早已席卷他。
他是在等待来自敌人的判决，前方除了绝望绝无其他，但他已经无力抵抗了。
“答案是：她的死亡，根源在你。”
“别……”
“并且，即使她的灵魂仍旧留有余韵，也已经被你们的恶行，彻底污染了。”
“别说了……”
保罗声音滞涩，周身的白光隐隐浮动。
而少女只是如无情的神明一般，端立于长廊的通道前方，远远地，不为所动地微微笑着。
“［我宁愿那迷幻之镜，永不离弃我。］”
她轻缓地念出曾经剧中的台词，眸光流转，语气似嘲讽又似叹息，“已经离弃你了。”
“————”
话音落下的这一瞬间，同时发生了许多事。
奥林匹娅无声的命令之下，无数木偶回转方向，朝着她扑去，木块、尘屑，漫天地飞起。
“不可能、不会的……这都是谎言……”
保罗再也无法控制的异能，由外而内又终究统治了他的绝望，异能的光芒也汹涌地倾泻出去。
甘茶推开近在咫尺的，通往长廊的窄门。
天地之间仿佛回荡起了曾经欢快，而如今已变为凄怆的，幽幽的悲歌。
罗马立柱分割的天空被闪电划过，她奔上长廊，雨声与水汽，从前方迎上她。
而她握在手中的，银色的剑光闪耀，像是一层密不透风的网。光网之后——
“——抓住她！”
有人凄厉地喊道。
光网之后，一个个木偶，一双双色彩各异的眼珠，都如同他们的控制者一样，燃烧着冰冷而黑暗的火焰。
沉默而诡异地锁定她，追逐她，与异能之光一起，紧随她身后涌进长廊。
甘茶之前说过的，保罗用异能关照她，现在是她的回合了
甘茶：我的异能是无人亮灯（不是
*
本来应该补在上一章的但是上一章放太久了，这时候补上大家还得回去重看，感觉不是很礼貌……所以另起一章好了。
*
下面是很长的碎碎念！
白马骑士Der Schimmelreiter，Theodor Storm的作品
好久之前看的了，可能概括得不太准。
写“我”经过村庄，听说了一个人苦心为村庄设计建造堤坝，然而不被村人理解，最终在暴雨中死去的故事。但堤坝最终还是留了下来造福他人，而他化为了人们口口相传的一个有如鬼魂、在雨夜中骑着马出现的形象，伴随着“大堤”的叫喊声。
前面写骑士和猫打架，是因为堤长年少时也被邻居家的猫抓伤。但是写完以后觉得……嗯？我在写什么怪东西。
以及《木偶戏子保罗》，写的是“我”从一个机械师那里听说了他岳父的故事，岳父是个木偶戏艺人，因为身份备受歧视。给人带来欢乐，却被诬陷入狱，最后就算过上安稳的生活，也是郁郁而终。
我自己其实不太喜欢Storm的文风，更爱霍夫曼那一种。不过他的作品很好读。
穆尔是霍夫曼《公猫穆尔的生活观》的猫主角，文里的先代剧团长利斯科夫师傅是穆尔的主人亚伯拉罕师傅曾用的名字。
尤莉娅是副线（其实我觉得是主线）主角乐队指挥克莱斯勒心爱的女孩，我好喜欢他俩的初见T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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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木偶哀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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