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奇犽一结束阴阳寮的工作，在黄昏时就会先到小杰家去见他。接着他才去到右京街上巡视。
过了夏越祓就是秋天了。率先迎来的乞巧奠恰好也是奇犽的生辰，他们便约好晚上一起看星星。本来小杰不好意思地说想了很久，但自己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可送的，奇犽倒也无所谓，但见他胸前一直配戴着的琥珀勾玉项链时突然心一动，跟他要了一个过来，之后便用绳子绑起来随时带身上了。
距离那时二人初见已有半月多的光景，奇犽也早已熟悉阴阳寮的生活。除了一些直丁该做的杂务，主要就是协助天文生与历生抄写每日的观星纪录与制圝作历表等等，这些对于从小就学习阴阳道知识的奇犽来说根本一点难度都没有。
下班以后父亲交代的任务不曾间断，他们两个也就几乎是每天见面。
“奇犽──！”
还没行到宅邸门口，少年便已经闻到他的味道先冲了出来。每一次都让奇犽觉得惊奇不已，甚至脱口说出了“你是狗啊？”这样的话。
不过小杰当时倒是正经八百地回应：“奇犽身上有一种香气嘛。”
侍从（じじゅう）──秋风略凉的涩香。那是熏香之气。奇犽的母亲身分高贵，他们一家用于衣物的熏香自然也相当讲究。
奇犽只是抬手“呦”一声，停步下来，双手习惯性地拢进袖内。等他来到自己面前后，两人便转为并肩而行。
老样子他会先进到屋子里喝一杯茶再走，偶尔房屋的女主人也会和他们聊聊天。大概是作为小杰长辈的缘故，她也就理所当然地将奇犽视作同样的后辈。这座冷清的宅邸就只有女主人和她的母亲以及小杰三个人相依为命，虽然生活确实困苦了一点，不过感觉起来也不至于到需要人接济的地步。
随着盂兰盆会的日子越加接近，即使是作为贫民区的右京也几乎挨家挨户都要准备祭祀用的魂龛与器圝具。这几日奇犽也就都只是和女主人打个照面以后，便让对方继续忙去了。
“奇犽今天过得怎么样？”小杰走进屋内倒茶一边关心地问。
“老样子吧，我大哥和我娘都烦死了……”奇犽大叹一口气，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将乌纱帽给摘下，泛着柔圝软银光的一束长发随即放了下来。他抱起脑袋就在铺木板的外廊上躺下。
小杰将炉火和茶放到一旁，在他身边也屈膝坐了下来，“会嫌烦的话不是更代圝表感情很好吗？”
“啊？才不是那样……”完全不是。如果是正常人的家里或许是这样吧，但奇犽只要一想到三岁以来就开始进行的各种关于阴阳道的训练，就觉得无比厌烦。这件事他也早就和小杰说过。因此他只是咂了咂舌，“别说我了，你呢？今天都做了哪些事？”
他稍微挪了挪姿圝势，见撑在他身旁的小杰搔了搔脸，“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那视线飘移，完全就不是没有什么事的模样。
“说吧，是不是又惹你阿姨生气了？”
房屋的女主人是小杰的阿姨，不过，似乎没有血缘上的关系。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就连小杰要见她也都必须隔着布幔或竹帘，甚至尊称一声夫人才行。
“米特阿姨一直希望我跟你出去走走，但是……”毕竟奇犽每一次来都已经是邻近夜晚的关系，要他放着她们在家不管实在令人忧心。这种时候奇犽也不禁觉得小杰家里没有一个女房或仆从还真不方便。
“反正除妖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啦，还有可能会受伤，就算你阿姨答应了我也不敢带你乱跑。”
奇犽没有隐瞒自己是一名阴阳师，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之前会在这个时间点闯入人家的家里。而他后来也同样证实了这座废墟根本不是闹鬼，而是里头确实有住人，只不过位置实在太过荒僻，行经外边的人不知道，听到动静还误以为是鬼怪在作祟。
他这么说的本意是要小杰别放在心上，没料到他瞪大眼紧张地反问：“诶──会受伤？”
“如果遇到比较棘手的妖怪当然会啊，不过我目前是没遇过啦，你不用担心。”
这倒不是大话。他从六岁起就被他父亲丢到深山野岭独自除妖过，那种吸收日月精华的野生妖魔是绝对要来得比京圝城里那些娇生惯养只敢在夜晚里小小闹腾添乱的小妖怪危险得多──它们即便要想伤他，还得看它们有没有那样的本事。
但见他还是一筹莫展的模样，奇犽忍不住顺手拍了下他的脑袋，“好啦，别愁眉苦脸了，等我以后放假再来找你出去玩不就得了。”
“……嗯！”小杰这才稍微松开了眉结。
他又坐了一会，直到一片赤红的天色完全暗下的时候，才抱起乌帽跳起身来，“那我就先走啦，小杰──明天见！”
***
明亮的月光不知何时隐没于黑夜之中，整个天空满布不祥的云雾。
源源不绝的瘴疠与赫然涌现的妖气将原先宽敞的道路包围了起来。
早已注意到周围的不对劲，少年挥袖挡臂在前，受阻的视线来回逡巡，屏息以待。
刺骨的冷意自四面八方蔓延而开，就像是来自地狱里的阵阵阴风，能够将阳世间的所有性命都泯圝灭于一瞬。
『找到你了……！银发的阴阳师！』
不久，黑圝暗之中果然传来一道带笑的阴森嗓音。
『杀我族类，吾今日就要你偿命──！』
同一时刻，那乍起的寒风随之大作，宛如利刃砭骨，带着无以名状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泮！”
饶是如此骇人的妖力，少年也未生出片刻迟疑。他立时手结剑印，带着灵力的光芒即刻划破污浊四溢的瘴气，也破开了受黑圝暗笼罩的夜幕，照亮那妖怪狰狞怵目的庞大身影。
但那妖气却完全没有因此减弱，甚至反弹似地胀圝大了几圈。
“吼喔──……！”
不同于寻常的妖气就像潮水一样淹没四处，怪物发出了像是呼朋引伴的冲天嗷啸。原先散开的云雾竟又更加浓厚了，很快又再次笼聚起来。
奇犽不禁啧了一声。看来不好对付啊……
这种程度的妖怪，并非来自于京圝城内部。既是来寻仇的就表示是与他之前在外面除掉的同圝伙。
形如鹿，身覆蛇鳞，上头长着一张人脸，发顶有牛角。
是没见过的妖怪。他想起他曾远在京圝城外除过的那些妖魔，当时便已觉得奇怪，但始终不能得知究竟从何而来。
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平安京四周早在建都时就已立下了不容进犯的结界，这些家伙，是什么时候侵入的……？
“……喝！”
凌厉的风声撕圝裂般地划过耳际，奇犽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一只巨大的生物“砰”一声扑倒在地，使他得以避开妖怪口圝中朝此突然吐出的炽火。
猛起烧灼的火焰，仿佛于大地上疯长盛放的红莲。
胸口传来一阵炙热。双足按在他身上的，是一只长得像是黑犬般的怪物，浑身兽毛漆黑如墨，却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在火焰中更显耀目夺魂。奇犽不由得怔愕一瞬。
怪物眼见攻击无果便又再次朝他踏蹄急奔而来，但见那巨大的黑犬跳下圝身依然挡在他面前并发出示圝威似的鸣叫，通体圝毛发警戒直竖，使得奇犽忍不住骂道：“笨圝蛋……快走开！”
他迅速从怀里掏出符纸，念了几句咒语便扔出去，右手俐落地画下五芒星。
“结！”
飞散而出的符圝咒顿时化为致密流动的风墙，将那形貌丑陋不堪的怪物嘴里释放出的烈焰抵御了下来，但地面上持续延烧的业火却犹仍不灭，将他与黑犬围绕在中心彻底禁圝锢了起来。
“小心──！”
他插手不及，黑犬已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身上的皮毛被爆裂窜起的火苗烧灭出一道道焦痕。
奇犽面色一沉。
──本来想饶过你的。
“你惹毛我了……！”
地狱的业火是吧？
那就让你尝尝天火的滋味！
“……役使雷霆，万魔擎拳！”
少年再次扬手挥舞剑印，冷喝一声：
“──落雷！”
轰隆──……！
雷光犹如一只银龙凌空坠落，天雷形成的银白色火焰将怪物瞬间吞噬，劈啪燃响并使之发出惨烈的哀鸣。
“呜喔──……！”
不多时，妖气随着隐去的雷声渐渐转弱，就连遍布天空的阴霾也散开归回一片澄明的夜色。柔和敞亮的月光再次显现出来，原先怪物起火燃圝烧之处只余下灰烬般的痕迹与臭气，与微凉的夜风一道幽幽消散在这静谧如水的夜晚。
杀妖灭踪，万邪伏诛。
──这就是揍敌客一家的阴阳道！
闪烁不止的雷光也终将慢慢消去，少年冷漠地盯着这片狼藉烟硝，目光许久并未移开。
在彻底化为尘烟随风逝去之前，余圝烬间仿佛出现了一只虫的尸骸。
……是蚂蚁？
感受到身边那只黑犬正欲悄然退开身形离去，奇犽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它。
“小杰……？”
***
“嘶……疼疼疼──好疼啊！奇犽你轻点！”
奇犽随小杰步行回到位于七条大路上的宅邸，在不惊动他阿姨的情况下尽量轻手轻脚地进了小杰房间。
所幸这幢屋宇破败归破败，一些跌打损伤药还是有的。奇犽一边为小杰受的伤包扎，一边自然发了一通脾气，“谁教你没事跑出来干什么！”
业火在它的皮毛上烧出的窟窿对应到的位置正是他左腹腰侧的地方。那样妖怪吐出的火焰可不是开玩笑的，造成的伤害非比寻常。奇犽上完药便帮他缠起纱布来，小杰痛得直打哆嗦，靠在廊柱边握紧拳头浑身都渗出了薄薄的细汗，可以说是难得地狼狈而乖顺。
但大概是见奇犽生自己的气吧，他还是忍不住咕哝道：“我担心奇犽嘛！还不是因为奇犽说了可能会受伤，我才……”
奇犽毫不留情地打断：“笨圝蛋，我很强！根本不需要你来担心！”
包扎一结束，小杰整个人早已蔫了下去，甚至化回了怪物之姿，体型比奇犽先前看到的要小得多。大概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小杰因疼痛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可怜极了。
──他早就知道小杰不是人类。因为他身上没有人类的气息。
早在奇犽进到这座宅邸时就感受到里头的不对劲。但之所以没有戳破，那是因为小杰既不像是妖怪，身上也完全没有邪气，甚至还戴着避邪消灾的勾玉；更重要的是他不只并未危害人类，留在这里更是为了保护房屋的女主人以及年迈的奶奶。
他说，那是他父亲临走前交代的事情。
──绝对不可以离开这里。
所谓的父亲，大概也不是小杰真正的父亲。奇犽猜测那是他原来的主人，搞不好就正是被贬放到异乡再也没回来的那位。
只不过，在见到小杰这副模样，奇犽还是不禁讶异道：“所以你真是──狗？”
不对。
有着四足的动物，看上去确然第一眼十分像只狗，但仔细一看却又完全不像。难以形容那是什么样的动物。浑身披覆着乌溜溜的黑色毛发，一对金黄圝色的眼睛圆圝滚滚的，透圝明似水晶，色泽如玛瑙，大概可以说是像琥珀或是葵花的颜色吧。
它的两只耳朵尖长，有点像是兔子，但尾巴却又长得像松鼠。脖子上一圈鬃毛看上去倒有些刺人。和他的头发一样。
“我不是狗──！”似乎想起了奇犽对他灵敏嗅觉的评价，小杰很是不高兴地反驳。
奇犽拢袖，理解地点了点头，“那不然就是怪物啰？”
“我也不是怪物！”
“那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说什么东西，奇犽你还真没礼貌──”
“哈哈哈哈……好啦，你别生气了。”奇犽不过就是故意逗他罢了。他这么一笑倒是令小杰愣住了，不明不白地甩了甩尾巴，模样毛圝茸圝茸的，可爱极了。奇犽突然才止住笑，自袍中伸出手，轻轻唤它名字：“小杰。”
柔圝软温热的触感一下自手里转而扑进了怀里。
──不管他是什么身分。他就是小杰。
让小杰踩着他的肩，长长的尾巴就绕在他的颈脖上，在这稍凉的夜晚里裹圝着那一身皮毛还挺暖活的。
“原来你是为了照顾这个屋子的主人啊……”
“嗯，如果我离开的话，那些小妖怪很可能会跑出来吧，我怕奶奶她们会遇上麻烦。上次我在庭院里的池塘钓到这么大的鱼精──米特阿姨竟然还叫我把它放回去……”
小杰指的是这间房子里躲藏着的一些小妖怪。毕竟这种生活环境对于妖怪再适合不过，当初建造屋舍时的风水堪舆想必也没有左京普遍要来得讲究吧，久而久之自然成了妖怪的温床。
奇犽摇了摇头，“你可真善良，把它们赶走不就行了？”
“它们也是太过弱小的妖怪才会找这种地方作庇护啊，但它们的妖力多多少少还是会影响到人类……”
几乎可以想见小杰以着人的姿态苦皱着眉，懊恼地说着这样的话。
“你还真奇怪。”奇犽不由得失笑起来。他是第一次遇到既不怕阴阳师又会保护比自己弱小的族类的怪物，“你到底是什么身分啊？”
小杰只是拍了拍尾巴，“我也不知道。”
今圝晚经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那样从没出现在京圝城里的怪物令人在意，但也一时毫无线索。在战斗中奇犽也消耗了不少灵力，到了此时疲惫才竟突然一涌而上。
于木板铺就的外廊上展开了那宛若藤花一般颜色的长袍，他席地便侧卧下来。
“……奇犽？”不回去么？小杰不禁纳闷。他从来没在这里待这么晚的。
“嗯，就这样……待一会就好。”
“那有什么问题──但是，你不要把我当抱枕啊！”
“哈哈……哈哈，那有什么关系嘛。抱着暖活啊，你难道要我着凉么。”
他把小杰搂在怀中，自然是避开了它受伤的位置。他的话成功地令对方噎了一噎。
“那你就别躺啊──奇犽！”
……真舒服啊。奇犽一下子就瞇起了眼睛。
再让我抱一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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