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上旬（注），临近排灯节，库洛洛在孟买待了也近一个月。
在这期间神父的生活如常规律，而自己也对孟买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关于酷拉皮卡的前世记忆，除了几次熟悉的枫叶和风铃声，便再无任何可留意的。
记忆的恢复似乎出现了暂时的凝滞。也许是需要时间和这一世的某些尚未可知的契机……
艾文莉最近没有再出现，但自己的耳边偶尔会轻飘飘地回荡起她特有的戏谑。
今日是排灯节的第一日，这一传统节日一般会在当地持续三到五日。站在教区房外的榕树下，库洛洛在等待日课结束后回住所换出行私服的酷拉皮卡。
“你有平时外出的私服吗？”排灯节前夕神父的晚祷后，库洛洛问对方。
“我有一些备用的神父常服…”
“看来是没有…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古尔达。”库洛洛呈上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对方尚未开口，他解释道，“听说排灯节期间当地人会换上崭新的服饰。我在挑选时一眼便觉得这很适合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入乡随俗’吗？这也是我对朋友的感谢，希望你能收下。”
今年和去年确实有所不同……
瞧着男人满目的期待和诚意，片刻的犹豫后，酷拉皮卡道谢，接了过去。
“库洛洛。”
库洛洛闻声回头。眼前的神父穿着简洁的象牙白古尔塔，袖口、衣领和衣摆以金色丝线作当地传统的螺旋花纹刺绣装饰，浅棕色的围巾被宽松地绕在颈间。
“很适合你，小酷。”细细打量一番后，男人赞赏道。
“谢谢…你的也是。”神父眉目间稍显拘谨。看向库洛洛，对方则换上了棕色的古尔塔。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区房，午后阳光明媚。凉季中期的日光倒也没之前的毒辣，好天气也预示着这次盛大节日的顺利展开。
“我们顺着主干道向商业区的商市上逛逛吧，那边很热闹。”
“我自然是一切听酷拉皮卡向导的安排。”
酷拉皮卡忍俊不禁。
“一个多小时的脚程，你可以接受吧？”他瞥向一旁，目光中带着狡黠的挑衅。
神父神采奕奕，眉眼带笑，就像是枫叶庄园曾经的主人。
库洛洛静静地凝望着对方，点了点头。
两人在边走边聊，临近商市，也越发热闹起来。沿途的灯笼、庙宇的幡旗随风摇晃，穿着各色纱丽、旁普遮、古尔塔等传统服饰的男男女女在人行街道间穿梭不断，嬉笑说闹声不断。
浏览着两侧街市上的各种摊贩铺子，库洛洛道：“听闻印度人排灯节前夕，会打扫家里，用烛火油灯和一种叫‘Rangoli’的传统图纹装饰家里。人们换上最好的衣服，用灯烛和烟花照亮街道，有‘光明战胜黑暗’的含义，看来这个节日怀揣着当地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看着路上商户门口这些已经悬挂起的灯笼，我已经能想象到晚上室内外灯火通明、大街小巷人山人海的盛景了。”
“根据印度的传说，大地女神的儿子Narakasura与妖邪为伍，拒绝用自己的神力造福万民，天地无光。他的父亲Krishna——天神Vishnu（毗湿奴）的化身下凡试图劝诫无果后，两人间爆发了正邪之战。最终Narakasura殒命，他在死前看见了黑暗消散，黎明归来。百姓则举家点灯庆祝。这便是排灯节，或是屠妖节的由来，也是你那句‘光明战胜黑暗’的由来。”
“原来如此。”男人附和道。
“据《罗摩衍那》的记载，排灯节也是印度教徒为了庆祝吉祥天女Lakshmi的化身——悉多的回归，她是代表着财富、美丽、繁荣等的女神。悉多也是毗湿奴的另一化身——杀死魔王罗波那并确立人间宗教和道德准则的罗摩的妻子。待到晚上，家家户户灯火璀璨，沿途的排排亮光便会照亮他们归家的路…”
“挺有趣的。任何一个拥有悠久历史的传统节日的由来追本溯源都会有神话体系的支撑，而宗教作为古人阐释‘神秘’，维系社会稳定的形式是不可替代的存在。而它对信仰之人的影响根深蒂固不可动摇，更何况我们正身处这样一个教派众多的国度，我想，称呼这里是被印度本地‘神明’赋予的国度也不为过。”
“你这番话听起来像是一位作为旁观者的无神论者的感慨，难道我邀请了一位‘假教徒’住进了教区房？”酷拉皮卡打趣道。
“你不生气吗？”库洛洛微笑道，“我崇尚正统的父母若是得知我这番话，怕是要气得从家族墓园里爬出来。”
“我不生气，不过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对我提起你的父母。”
“…过去父母对我管教甚严，我的母亲会过问指挥我的一切日常起居，而一旦我的学业有所懈怠，又会遭到父亲严厉的训斥。那时我对他们感到厌烦，甚至还感到恐惧，但多年以后他们先后离世，耳边没有了这些‘聒噪’的训责，我才发现自己在思念着他们。他们虽已经荣登永恒之天乡，但若偶尔能回来看望我也心满意足了。”不同于内容的深情，男人的语气甚是平淡。
“若是你的父母真的因此‘复生’，对你而言比起震惊，更多的是欣喜吧。”
“神父大人也会开玩笑。”库洛洛惊讶地点头道，“说起来，我还以为作为神父，你会对我的表述生气。毕竟对于‘一神教’，狭义上是排斥印度几位主神的存在的。”
“库洛洛，我想你有一些误会，我不会强求本地人接受天主的信仰，更不会强迫他们改变自己原本的信仰。我只会跟随天主的指引，做好自己该做的，信仰之人自会前来。”
“你的行事原则是温和的，但你看身边，单看这样一个不仅属于印度教更属于所有印度人的节日，他们庆祝光明，庆祝悉多和罗摩的回归：繁华盛景呈现在你的眼前。你和教堂里其他‘忠诚’的神父该如何撼动眼前这棵早已根深叶茂的大树呢？你所归属的教会缺乏相对适宜的本土土壤，任何传道都是举步维艰，当然我没有否认‘传道本就艰辛’这一事实，我只是认为对于你这样拥有温柔原则的神父而言，也许曾经的W城或是欧洲的其他城市更适合你一些。”
“你在建议我离开这里么？”
“……”
“库洛洛，你似乎不太高兴。”
“…看来我还是不善于管理面部表情。”库洛洛苦笑道。
“你不必在我面前伪装自己。”酷拉皮卡脱口而出。
“……抱歉，是我不好。我确实想要你早日离开这里。关于瘟疫，我了解到前段时间似乎已经蔓延到了东部的海得拉巴，但孟买人看起来并不在意。老实说，此刻比起排灯节，我更在意你在这里的安危。”
“…我明白你的担忧，但我不会离开的。”神父眼中的惊讶转瞬即逝，但几秒后，他坚定地说。
“为什么？”库洛洛的目光暗了几分。
“现在已经接近黄昏，你看，库洛洛，圆月已经挂在天边了。排灯节的月圆夜，会有很多人为了祈福消灾而在河边点亮河灯，我们现在就往河边走吧。”
见神父转移了话题，库洛洛皱眉，却也不再说什么。
商市附近的河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天色也更暗。河面上已经陆陆续续被投放了点燃的河灯，河灯用鲜花叶子编制成相似造型，点缀成蜿蜒至远方的深色河流上的点点亮光。也有不少或带了自制的河灯，或买自河边摊贩的，在做投放前的准备。
两人并排站在远离人群的位置，谁也没有开口。
酷拉皮卡望着远处的喧闹，神色温柔。库洛洛毫不关心散落在河上和河岸的物与人，视线里神父颈间围巾空隙处熟悉的黑绳显露了出来。库洛洛垂下的双手不由得紧握。
“库洛洛。”
凝望着的青年突然扭头看向自己，语气柔和而郑重。
“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过去。
“襁褓之时我便被遗弃在教堂大门外。我从小被教堂里的神父养育长大，直到后来前往W城上学并成为一名神父的这段时间里，一直都是他严慈相济地抚育着我。他曾告诉我，曾有不少教徒想领养我，但都被他婉拒。因为…说来也是有趣，被遗弃的那晚，神父将我抱进堂内正欲思索我的归处，我突然啼哭起来，同时小手指向眼前十字架上的受难圣子。养父觉得不可思议，将这视为天主的旨意，决定亲自抚养。
“他并非本国人，原先是从邻国的某教会派遣到了W城的教堂，后来自己申请前往这偏远乡下的小教堂任职。养父相信，越是偏僻穷困的地方越需要传道者宣讲天主的圣道，将美善真理播撒出去，人人友善遵循圣道，阴谋险恶便会减少最终完全消除。为此，他严于律己，以身作则，十几年始终如一——我很佩服他表里如一的坚持。正是在他的熏陶下我立志成为一名神父。
“或许是想循着养父的路，我申请来到这样一个陌生异国。虽然我来孟买不过一年，但我已经爱上了这里的一切。我曾说过大多时间在教堂，但空闲时我也会在孟买各处徘徊，繁华的表面之下人们的贫弱也让我担忧和…难过。如果瘟疫弥漫到了这里，我会尽我所能，和孟买人站在一起，就像我的养父、其他的神父和修女那样，援助我能援助的每一个人……”
“……”
眼前的男人似乎第一次因自己的话而陷入如此漫长的沉默。
男人面无表情，与自己对视的黑瞳里飘渺无光，像是思绪游离到了自己触碰不到的地方。酷拉皮卡清楚库洛洛听完了整个自白，却不懂库洛洛此刻在想什么，不确定库洛洛是否认同他的观念。茫茫然的，那份烦躁和不安再次显现。
他讪讪道：“抱歉，我很少这样和人提起我的过去，其实……”
“砰！”
一阵突如其来的响声在天边炸裂，两人不由得抬起头。
“看！是烟花！”
几米之外的路人一边指着远处的夜空，一边发出惊呼。
各色烟花升腾入空，腾跃至顶端，炸裂成绚丽的花朵，随即碎落、昙花一现般陨落下沉，留下一抹幽暗的烟尘，直至完全消散于夜色一角。
神父忘记了被烟火打断的话语，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闪烁的光团。
十二月的气温倒是与库洛洛初来时没什么区别，只是夜晚的空气干爽之时，透露出几分寒意。库洛洛望着一旁正在欣赏烟火的酷拉皮卡，天边绽放的烟花映在神父的眸子里。
他坚定地伸出手，将对方的手禁锢于掌内。
酷拉皮卡扭头，只见库洛洛语气温柔道：“现在晚风渐急，气温也低了下来，即使这里地处热带，你也要注意避免受寒。”
不过几秒后，男人便松开手，抓起酷拉皮卡散落的围巾一角缠绕如初。
大手的余温似乎还停留在指尖，触碰虽然转瞬，神父的脸上却可疑地泛起红晕。
他呆呆地摸了摸脸颊。滚烫得很。
奇怪，这不就是正常朋友间的握手么？我这是什么反应。无法理解。
酷拉皮卡轻声嘟囔着，如同过往，快速地在胸前划了十字，却未察觉到自己这次虔诚的手势里多了些不敬的敷衍。
库洛洛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缓缓开口：“小酷，在事业方面，我是实用派的。我坚信凡事皆在人为。所以，如果你留在这里是为了心中理想和信仰，我尊重、支持你的决定，我也会留下来陪着你，我的…朋友。”
“你大可不必为了我而亲身涉险…您是自由的。”
“小酷，说起来忘记告诉你了，”库洛洛眨了眨眼，摊开手，“事业以外，我可不是一位无神论支持者，我只是一名散漫惯了的教徒罢了。我既是自由之身，自然也可以决定留在你的身旁，做您同乡人中最厚实的后盾。天主庇护你，自然也会宽恕并庇护我这个不合格的信徒…‘祂’、会庇护一切善良的人远离疫病……”
神父露出了无奈却带着感激的微笑。
库洛洛也扬起嘴角。
他的内心做出了一个决定。
注：印度的排灯节一般是在每年阳历十月至十一月期间举行庆祝，但为了配合剧情的进度，就把时间段延后到了十二月上中旬左右。
ps.酷拉皮卡作为神父的一世即将落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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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chapter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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