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库洛洛守在床榻一夜,酷拉皮卡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尚有担忧,但想到曾看到有精神受创后昏迷几日的案例,他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反而期待对方能在登船之后再苏醒。这样也免得他再费周折。
中午时分,库洛洛去教堂见了亚摩斯,对方对酷拉皮卡的身体抱恙表示遗憾,也对明日的远行做了象征性的挽留。他笑着给予回应,表示未来若一切无恙,会在安排妥当后再次向他寄送一笔感谢费。
登船之日。
将酷拉皮卡抱放在马车座位上,库洛洛瞥见远处飞奔而来的拉尔。
在拉尔稚嫩的质问中,库洛洛简要说明了生病中的酷拉皮卡因教会临时调动而不得不离开印度的消息,临行前他将酷拉皮卡佩戴的十字架交给对方。
“他会记得在这里的一切,也会记得你,拉尔。”
在拉尔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库洛洛不再多言,让车夫扣上了车门。
酷拉皮卡的颈间变得空荡荡,一瞬间,库洛洛似乎看到曾长久拷在上面的小酷的锁链消失了。
登船后的第二日。
虽说库洛洛预定了两间一等舱,但他一直陪伴在酷拉皮卡的床边。
酷拉皮卡神态平静如旧,自然闭合的眼睑好似他从未被失眠困扰过。
想到对方曾说的“晕船事件”,库洛洛微微一笑。当初他听到时是为对方宁可忍受身体的不适也要来印度而怄气,如今却是为沉睡时的小酷也不必再受头晕之苦而有所宽慰。
但以防外一,库洛洛还是一早便唤来了船医。在船医告知身体无恙后,他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第三日深夜。
库洛洛被一连串痛苦的呻吟声惊醒。
睁开眼睛,他大惊失色。
只见床上的酷拉皮卡满脸通红滚烫,不停地说着胡话,额头的冷汗直冒,穿着的白衫也被汗水浸湿。
他连忙叫醒了船医,待到两人赶来,却见床上的身影睁开了眼睛。
似有半透明薄纱罩在神父浑浊的眼帘,他濡湿涣散的双眼寻到一旁的男人,嘴里原本说着乱章胡话,这一瞬间却清晰起来。
“库…洛洛?我这是在哪里?”
“…我们在去那不勒斯的路上。”
“是么…”神父缓缓一声叹息,“现在的我确实也不能再反驳你了…”
“医生。”库洛洛焦急催促道。只见船医坐到床榻一侧,拿出听诊器,一系列操作后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
“你在开什么玩笑?他这是没问题的样子?”
“…我看还是先给他注射吗啡看看。”医生取出针管,抽取药物,再将液体注射入酷拉皮卡一侧的手臂。片刻后,酷拉皮卡眉头松弛下来,呻吟声减弱稍许,但脸上的红晕未退。
“你现在还感到哪里痛吗?”医生俯下身子。
“…脑袋里…好多声音…好吵…痛……别再说话了…让我休息会儿…主耶和华…我背叛了‘祂’…不,我没有忘…我不是…”神父喘息着,几分钟后又说起了胡话。
“该死的!”库洛洛跪在床榻,双手紧握神父依旧冰凉的手。
“看来,只能试试放血了。”医生拭去额头冷汗。
“……医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短暂的死寂后,男人绝望道。
见船医无奈地点头后,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终是发出了一声无力的怒吼。
“……库洛洛?”神父再次睁开了眼睛。
“…小酷,我在。”他将握着的对方的手抵在额头。
“我想,我不用再治了…”酷拉皮卡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有些话,我想现在告诉你……”
男人倒吸一口气,死盯着眼前人。曾经强烈的死亡预感再一次降临,他颤抖道:“等医生治好你,我会一字不落地、听你说完。”
酷拉皮卡却摇了摇头,继续道:“这一次…就听我的吧。”
他颤抖的嗓音发出的每个音节都像死神的镰刀切割着他和男人这一世仅剩的不断消陨的联系。
“我记得和你在孟买的每一次对话…静修虽说是神父的日常,但能时常有你陪伴在侧也未尝不可,我对此是窃喜的……除了最后那一次的不欢而散…但我知道你的所有口舌是怕我也染上…所以,我对你说的那些话,我感到抱歉……不过,也是因为有了这些记忆,我确信了你是真的在乎我的安危…
“这段时间我和你的闲聊愉快是真,我对你憎恨的誓言也是真,奇怪,我对你……既爱…又恨…可作为神父,我已承诺献身于主…我背叛了祂,我不再是一个合格的神父…主耶和华,请原谅我……
“也许…你是对的,贫民窟的那些人…我无法拯救他们所有人…就连最后了,我也没接触到得病的患者…呵呵,我从未想过我会在弥留之际怀疑我至今以来信仰的东西…”
“奇怪…子爵的人生我从没经历过…我却从不怀疑脑袋里涌出的那些话…那些事…也是我所经历过的,我记起了在枫叶庄园和你初遇时的样子……他是我,我也是他,我无法欺骗自己,无法忘记我与你的恩怨…
“现在,我不再是一个合格的神父了,我也无法看清自己了…那声音又来了…”
越过男人的头顶,床上的人影像是见到了什么肉眼不可见的东西,再看向男人,眼里却盛着解脱般的光。
“库洛洛…我乞求你…你不要为我忏悔,也不要向我忏悔。我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你,尽管我对你……又爱又恨……”
塔索号在意大利那不勒斯与印度孟买日常往返,近期因为霍乱在印度的进一步肆虐,意大利航运公司决定陆续取消一些非必要的客船航线,这次是今年塔索号的最后一次返程。
这是船医德兰待在塔索号的第二个年头。尽管他面临着回国失业的风险,但想到印度肆虐的疫病,还有无处不在的贫瘠,他还是庆幸塔索号的停运。德兰站在甲板上,望着孟买埠口逐渐缩小的人群和旗帜,不紧不慢地嚼着盘子里的披萨,在心底与这片陆地作最后的告别。
霍乱啊……
荼毒了几个世纪的魔鬼。如今又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里。
德兰遗憾地摇了摇头,摸了摸唇边的络腮胡。
意大利最知名的医生对此也束手无策,更何况他这样一个名不经传的小船医了。
一位水手叫了自己,说一等舱的一位客人请他过去。
“请看看他的身体情况。”
这位名为库洛洛的黑发客人明显是一位非意大利籍的外国贵族,在对视几秒后,库洛洛将手指向床榻上的人影。
看起来像是一名神父。自孟买离开的神父?不像是印度人…是库洛洛先生的朋友吧。
内心暗暗揣测着,德兰拿出小皮箱里的医疗用品。
嗯?什么问题也没有。
将诊断情况告诉库洛洛后,对方露出了笑容。
“在船上的这段时间还要多麻烦您了。”
“愿意为您效劳,库洛洛先生。对了,您的意大利语发音很标准。”
“谢谢。Arrivederci.”
“Arrivederci!”
再次见到库洛洛先生是在第二日的深夜。
德兰被急促的砸门声吵醒。
他揉了揉惺忪睡眼,打开房门正要喝斥来者,却见是昨日见过的客人。库洛洛此时竟衣冠不整,一手紧拽自己的衣袖,颤抖的嗓音直言深夜叨扰的原因。
睡衣未来得及换,他提起小皮箱便跟着男人奔去。
昨日白天还一切正常的神父此时却发了高热。
他拿出听诊器,检查病人的身体。
肺、心脏、腹部……声音都正常,但病人脸上却红热异常。
注射镇静止痛的吗啡后,病人看起来有好转,但不过几分钟又恶化了。
病人的脸部呈高烧偏头痛的症状,但躯体却无任何病状…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颅内组织的问题?可这非我所长……
既然如此,只能放血治疗看看了。
然而,德兰未来得及开始,神父便短暂恢复了神智。
因为神父低语,他未听清两人间说了什么。
一直到环境完全静了下来,他抬起头,见到病人自然闭上了眼睛,但被库洛洛紧握的手露出的手指已经无力的松弛张开。他赶忙上前,手探鼻息,又将听诊器移向胸口处,心凉半截。捏起神父的眼皮,瞳孔已经轻微涣散。
心里叹了口气,他扭头看向库洛洛,将遗憾的消息告诉对方。
作为医生,德兰目睹过不少病人与亲朋的离别,在场的亲朋或悲恸嚎哭,或受创昏迷。生离死别,人之常情,难免引人动容。说来奇怪,库洛洛的脸上却什么都没有。没有悲伤,没有恐慌,没有任何表情。德兰什么也没说,退出了房间。
将酷拉皮卡的手放进毛毯,整理好凌乱的金发。库洛洛静默起身,抬起头,仿佛有狂风暴雨打在他的脸上。他两眼无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个数字。
“……四十七。”
从他在孟买见到小酷的第一日至今,不过四十七日。
到头来,你又一次死在了我的面前。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夸夸其谈了这么久,却连这么一个居于孟买世俗边缘的神父也无法拯救,你对他说的那些话,是否也可以适用在你的身上呢?”
“猜猜看,那一晚他听到的旨意是否真的出自上帝?又或者说,他有没有真的听到过呢?男爵大人,你在怀疑我吧,可惜,答案是否定的哟~”
“很遗憾,我的小可怜,你失败了。他又一次在你面前永远闭上了他的眼睛。”
“由于失败,你和他的诅咒还未解除,痛苦的轮回仍在转动,你下一世的表现,我拭目以待哟,男爵大人……”
酷拉皮卡神父的一世至此落幕~
等主线完结后会更一篇拉尔的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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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chapter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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