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窗外鸟鸣不断,晨曦映照。
库洛洛照例正欲敲开酷拉皮卡的房门,只见门被从内打开。
“我担心你会因为病人的事气馁难过,现在一看,是我多虑了。”库洛洛挑眉道。
神父神态自若,像是做了重要的决定般点了点头,语气坚定道:“库洛洛,我决定留在这里。”
眼里的期待消失,盯着青年神父,男人缓慢开口:“是吗…”
“昨日我确实因你的挂念而有所犹豫,如今,我已不再彷徨。”酷拉皮卡微笑道。
“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用一晚的时间消散了你的疑虑,变得如此坚决?”
“库洛洛,”神父的眼里此时迸发着耀眼的光芒,“我得到了‘祂’的旨意,祂要我帮助这些非教徒…不,准确来说,是‘祂’引导了我的思想,让我意识到我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你是说,昨晚你的天主和你对话了吗?也许那是你的幻觉,小酷。”
“那绝不是我的幻觉。”
“……‘祂’引导你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神父只身涉险?你不怕死吗?‘祂’不怕你这位虔诚的教徒丢了性命吗?”
“库洛洛,你也问出了‘祂’的问题。实话说,怕死是人的本能,我无法欺骗自己。”神父认真地摇了摇头,“所以我计划向教会医院的嬷嬷们和其他本地医院的医者请教疫病的防治手段,这样我就可以自保。我还要去联络这里的政府,争取进入西南城区的机会。即使他们最终无药可救,至少要让我为他们祷告,而不会因此孤独而死……”
“……我昨日说过,以孟买的医疗卫生水平,得疫病的患者只能听天由命。更何况,殖民政府早已放弃了那些贫民,若是疫病就此扩散,将来会有更多的孟买人被放弃。我的神父大人,你能改变什么呢?”
“我不过是想尽我绵薄之力帮助他们…即使,即使我为此牺牲又有何妨?…何况,库洛洛,你也说过支持我的决定…”
“……”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酷拉皮卡脱口而出:“你不用和我一起…”
“…您以为我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库洛洛勾起唇角,黑瞳里却无笑意,“抱歉,小酷,恕我先行一步了。”说完,他离开二楼走廊。
臆造的上帝给的酷拉皮卡的指引?
[我为此牺牲又有何妨]?!!
这是什么天大玩笑?
男人疾步而行,无视周身一切,满脑子想着方才酷拉皮卡的言语。
原本以为,他向小酷道出了面临的艰险,以退为进跟随对方,便会让其心生犹豫从而慎重考虑自己的鲁莽决定,没想到却因这个该死的上帝…反而适得其反,小酷变得更加执拗,更加义无反顾……
想到了一直以来他的各种迂回与试探,都只是为了配合对方的态度,然而却依旧是无功而返,毫无进展。即使小酷已经有了前世的碎片“记忆”,那又如何。再作停留,这疫病就要吞噬他的性命了——如此强烈真实的预感令他心生胆颤。
既然如此,我有什么可犹豫的。
心胸顿时明朗起来。
他停下脚步,露出了笑容。
解开木桶提竿上的麻绳后,一手拎起水桶,一手拿起油灯,自水井处回房间的路上,酷拉皮卡有些心神不宁,一方面是在与院长嬷嬷仔细交谈后了解到了疫病的严重性。另一方面,早晨他与库洛洛不欢而散之后,对方至今未归。熟悉的痛感也隐隐约约持续了一整日,刚刚回到房间后才有所好转。
踏上二楼的最后一阶,向房间方向的走廊望去,神父瞪大眼睛。
男人此时换上了初遇时的黑色西装,背对自己,面朝内墙的十字架。
“…库洛洛,你何时回来的?”
走上前去,他发现对方的手里拿着一个熟悉的物件。
“咦?我的护照?”
“小酷。”男人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后日上午十点,有一艘通往那不勒斯的客船,我已经得到了席位,到时我要你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
酷拉皮卡不以为真,绕过对方推开房门,将油灯和木桶放下后,他复又来到库洛洛一旁。
“库洛洛,我就不追问你何时未经允许便进入我的房间得到我的证件了。”神父正欲拿回,在与对方对视后,他后退两步。
“你没在开玩笑么。”
“…我确实说过会尊重你的决定,但很显然,你与你的上帝对话后做出的决定早已不再出于你的本心,而只是一味符合上帝喜好的选择。如此,我不愿再说那些违心之言了。我要带你离开印度。”
“什…么?”
“如果你真的如你所愿,接触到了那些等死的贱民,猜猜你会循着神诏如何做?”男人饶有兴趣地看向墙上的装饰。
“你看着眼前的这些人跪倒在你的脚边,祈求神迹,祈求不要让这化身成疫病的魔鬼侵染于身。你怜悯他们,于是你开始祈祷。你祈祷,呼唤着你的父。你觉得你的信仰为你的内心灌注了力量。啊对了,这样你的内心便再一次涌出了博爱,你的后背长出了洁白的翅膀。你双手合拢,仿照你信仰的上帝,双脚离地向下俯视你受苦的子民。‘啊,我苦难的信徒,这一切的痛苦都会剔除汝等心上的污浊,如此便向吾又进一步。’只要你们坚定自己的信仰,疫病魔鬼终将被撕裂、驱逐。”
“我确实坚信主耶和华……”
“哼,可笑!荒谬至极!”
对方突然粗暴地打断自己的话,曾经对自己温和儒雅的同乡友人反常的举止令神父一时无措,只得故作镇静地望向朝自己又近一步的男子。
“……”
“你以为只要坚信你的上帝,祂就会来解救这些已经被传染的人吗?这源头的始作俑者就是你信仰着的上帝也未尝不可能。”
“……什么?”
“在我看来,祂早已经抛弃了你周围的这些人。”库洛洛阴翳的双眼再次扫过白墙上悬挂的十字架,“不然,祂怎会在这些人因这灾祸痛苦不堪时冷眼相待,祂怎会怂恿对霍乱一窍不通的你救治这些将死之人?祂为何不给主事的神父和嬷嬷传话,而传给你这样一个来此不过一年的新手神父?肩负医者本职的医院嬷嬷因这病的棘手险恶而放弃,那个亚摩斯和约瑟夫也是聪明人,附和院长来摆脱自己的尴尬处境。他们身为神职人员却也未因退让而心生愧疚,唯独你,固执地对祂守着这样可笑的承诺……”
“……”
W城那名神父对酷拉皮卡的赞赏之言一闪而过,男人冷笑着,继续了那日戛然而止的蔑视之语:
“你任职的W城的贫民窟贱民难道还不够你施舍这些神明迂腐的空虚恩赐吗?”
“库洛洛!”自方才便因震惊难以回神的神父突然涨红着脸,怒吼出声。
吼声在廊上回荡,油灯得火焰似乎也因这声响晃动的更厉害。
小酷终于生气了。
他摘掉了神父死气沉沉的面具,变成了一个会发怒的普通人。
笑容浮现在男人的眼里。
想到了这座束缚着他的小酷的冰冷教堂,想到那些神职人员伪善的嘴脸,库洛洛继续道:“说起来,你知道当日这个亚摩斯为何让我住在教区房吗?
“我不过是随意给了他一笔可以用到下辈子的钱财,他便无视教规,同意我提出的所有要求。在今日我又向他支付一笔费用后,他同意了对你的调动。当然,如果你不想回W城当神父,你也可以还俗,在我身边重新开始生活。”
“调动?…还俗?”
“对,还俗!”库洛洛张开双臂,他的目光闪烁,因为看见了他幻想无数次的美好蓝图。
“小酷,世间贫苦之人无数,W城和孟买的贫民窟又有何异!不是你一个神父能帮的完的,也不是只有借上帝之名的神父才可以做这些善举,还俗后的你依旧可以帮助那些贫困的人,也不再受各种繁琐的教会教条,行事也更加方便,届时我会成为你最强大的经济支柱。”
见到酷拉皮卡眼里的愤怒渐渐消失了,他循循诱导道:“只要你愿意和我离开这里。”
“……”
自上楼见到库洛洛起神父的太阳穴位置便隐隐作痛,他觉得头颅里有两个自我,一个张牙舞爪要驳斥库洛洛的话,而另一个却一直在悄声说着什么他不懂的话,而随着自己的怒吼,痛感愈演愈烈,另一个自己的声音也愈大,直至振聋发聩。
“……那是什么?”一手扶额一手撑着墙壁的神父茫然地抬起头,木讷地呐呐自语。
[你好,酷拉皮卡。]
…
[如果酷拉皮卡爵士感兴趣,我愿意为您花些时间具体探讨。]
…
[比起子爵大人,我这种形容倒像是在班门弄斧了。]
…
[我说了好几遍了,直呼我的名字就好,库、洛、洛、大、人。]
…
[这座庄园永远只会属于你,酷拉皮卡。]
……
[库洛洛,你为何欺骗我?!]
[那时父亲的马车车轮,也是和你有关吗?!]
……
…………
[库洛洛,我以个人和我引以为傲的家族的名誉起誓,即使我的□□毁灭,灵魂死去,我也绝不原谅你。]
……
“小酷…”察觉到酷拉皮卡的异样,库洛洛试探着上前,仅距几步之邀的位置。
原本低头沉思的人猛地抬起头,用饱含震惊不解的眼神看向自己,面容狰狞。
“离我远点!”
“……”
吼声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穿过库洛洛的胸膛,鲜红的血液如溃堤的洪水喷涌而出,溅满眼前人的全身。被鲜血浸染的人用他那对悲愤、不解的赤瞳瞪着自己。
“你…你是库洛洛?
“我…我不是死了吗?……
“这是哪里?……
“……奇怪,我不是神父么?
“……你是谁?……”
神父用怪异嘶哑的腔调问着眼前的男人,但很奇怪地,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却清晰地看到脸上的这对黑瞳正居高临下冷漠地盯着自己。熟悉的针刺的痛感突然袭向大脑两侧。他不禁呻吟着,痛苦地抱紧自己的脑袋。
他的脑子里、他的耳畔一直回荡着数不清的私语,重复着令他困惑却不明痛心的熟悉的话语,而发出这些私语的主人却用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他跪在地上,闭紧双眼。
现在,他站在一望无际的黑暗虚无里,寂然无声。刺痛感减缓少许,他向后转过身子,面前立着一座巨大的镜子。镜子里映着自己身着黑袍的身影。
“你…我…我是谁?”他呆滞地喃喃道。
“酷拉皮卡,你忘了吗?”镜中的人影竟活了过来,一只手伸手抚向他的脸颊。下一秒,向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这时,人影已经换上了贵族的服装,似火燃烧的赤瞳里充满愤怒。
“酷拉皮卡,我就是你……我为你感到羞耻,你难道忘记你的誓言了吗?”
“誓…言?”
“你已经忘记了你的誓言。你和他并肩而行,像朋友似的嬉笑谈天!”
“你是说…库洛洛?”
“你忘了吗?”
“…不,”酷拉皮卡低喃道,“我没忘…”
“告诉我,再告诉我!”
“……即使我的□□毁灭,灵魂死去,我也绝不原谅你,库洛洛。”神父眼神空洞,嘴唇机械地开合。
一瞬间,视野回归光明。自己被一个身影笼罩,耳畔是某个男人急切呼唤的声音。
神父迟钝地扭头。瞳孔聚焦后,他“第一次”看清了库洛洛的面容。
“我…想起来了……”神父推开男人伸过来的手,颤抖着撑地而起,“我是一名神父…我是一位画家…我是枫叶庄园的主人,我有一片枫林…库洛洛,你口中的‘挚友’就是我吧,库洛洛…男爵?
“不对,我叫酷拉皮卡,我是神父,我不是酷拉皮卡子爵…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库洛洛…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父亲?
“库洛洛,你是谁?”
但神父身子还未站稳,抵着身后的墙壁后脑连带身体顺势下滑,昏倒跪坐在地。
惊愕之余,库洛洛抱起对方的身子,轻抚脸颊,又红又烫,而垂下的双手却是冰冷异常。他俯下身体,直到确认了呼吸和心跳后才稍稍放心下来。
将酷拉皮卡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库洛洛跪坐在地上,凝望着对方。小酷脸颊的红潮褪去,似乎已经恢复正常。
听着平稳的呼吸声,他握起酷拉皮卡的手,想要温暖对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也变得冰冷起来。
奇怪,回想起小酷刚刚说的话,比起初时,倒也没那么惊慌了。一想到后天的这时,两人已经在驶离孟买的船上,他觉得即使对方苏醒后会忌恨自己,便也没那么在意了。
只要他还活着,一切就有挽回和改变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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