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纳粹所属研究所的某层库洛洛的实验室内。
实验室占地六七十平米，库洛洛将应有的样品接受区、处理区、实验操作区、仪器区等区域合理布局后，竟显得室内宽敞许多。
面向研究室门尽头摆放着库洛洛的记录书桌，纸质文件和几个玻璃仪器整齐在列。墙壁上悬挂巨大的白板，潦草的油性字迹显示出几串今晨的测值数据。
室内的实验区内。
“血管缝合针。”
接过一旁助手递来的月牙状不锈钢针，库洛洛继续着手中的缝合工作。实验室里只得闻见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十分钟后。
将缝合好的肾脏小心放入一旁的灌注液中，库洛洛摘下手套，看了眼身旁的助手：“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好的，库洛洛博士。”
库洛洛时不时抬眼看助手的操作，边翻阅着本子上这几日的笔记。实验室入口此时传来了敲门声。是西奥多·霍夫曼和他的助手卡洛。
库洛洛接过卡洛手中的篮子，便听霍夫曼有条不紊道：“听卡洛说你前几日顺利入住到王子大街的住所了，原本当即想找你，但我这两天忙着手头的药物测试，今天终于有时间来祝贺你的乔迁之喜。”
库洛洛掀开覆盖帆布的一角，新鲜出炉的面包特有的热气和香气铺面而来。
“谢谢，霍夫曼博士。这是面包和……盐？”再次确认篮子里的物品，库洛洛微笑着点头道，“真是有趣。德国人的传统祝福实在是暖人心扉，面包的香气真是诱人。有你这篮子的心意，我能好好度过柏林未来每一个寒冬了。”
“呵呵，你太夸张了，库洛洛博士。”霍夫曼看向几米外实验台的身影，“那是…你新任的助理？”
“对。来自洪堡医学院的卡洛·普朗克。”
“什么？居然和我一个名字！”卡洛再也按捺不住，三两步走上前，自来熟地和库洛洛的新助手聊起来。
霍夫曼见状，无奈地摇摇头。
库洛洛接着道；“研究所似乎担心我的工作繁重，指派了个人过来。所里真是卧虎藏龙，临床和基础卡洛都扎实的很。我想若能继续研学，假以时日，他便会独当一面，成为帝国外科医学界的‘明日之星’。”
几米外的助手听此，连忙扭头红着脸道：“库洛洛博士，您过奖了！我…我会继续努力的！”
傍晚七点多钟。
结束工作的库洛洛站在住房部安排的房间的门外。他被分到了四楼靠近长廊尽头的房间。望向右侧的房门。他摇了摇头。
这栋楼一至四层的住户来自研究所和各政府部门，而四层以上住客皆是来自于安全部。所有房间的外观相同，规格一致，每扇门间不同的装饰只有数字更迭的房间门牌。那日与弗里德里希在楼下的偶遇，很显然对方在这里有居所。可近几日却再未在楼里见过他，
连接主梯的走廊由下及上传来人的走动声，男人下意识向声源处看去。或许又是一次命运偶然的捉弄，那个心底唯一期盼的身影终于又现身了。
“阿登纳少尉。”
站在楼梯上，看清接近的来者后，弗里德里希头疼地捏起了两侧的太阳穴。
“……又见面了，库洛洛博士。”
“晚上好，阿登纳少尉。”瞥了眼手表，男人微笑道，“看样子少尉难得有早归的时候呢。”
“是吗？我原以为博士是在研究所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类型……呵，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忙里偷闲而已，我买了几株成品盆栽养在住所，今晚得空，回来浇个水。”
“听曲、养花……博士平日的爱好甚是高雅，那么就不…”
“倒不是高雅，只是花草娇贵，如今正值冬天，我更该私下花些时间呵护延续存活……少尉别担心，这并不会影响我的研究进展。就像宣誓词里所言，我会将我的毕生所学献给我这第二故乡，毫无保留。”
“……这自然是最好的。更何况，养花是你的自由。”眼前的少尉嗓音平淡如水，像是面对着他不在意之事，不再如舞会那晚面对将军时的包含直白的崇敬之意。
“关于我的研究……”库洛洛突然噤了声。他移开视线，若有所思。
前几日，与卡洛·普朗克初次见面时，淡金的发色映入眼帘。
远不及酷拉皮卡的那般耀眼。
紧接着，某个念想划过心头。
半晌，只听黑发的医师随口道：“听闻党卫队有一位明日之星，大抵是少尉军衔，听说是阿登纳家的，名字我倒记不清了…”
“阿…登纳？博士，您说什么？”对方一脸迷茫。
“…没什么，卡洛。”
见少尉平静地望着自己，等待下文，他话锋一转道：“阿登纳少尉，我这新来的助手——卡洛·普朗克，”他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少尉眼中未有波澜。他接着道，“研究所真是有心了。”
“甚好，那我预祝博士的研究一切顺利。”
“请等等。”
“…还有什么事？”弗里德里希扭过头，表情如旧，语气里却隐隐多了些烦躁。
“仔细一看，我才见少尉眼圈一直青涩，想必是安全部事务繁多，疲于奔波，你一直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我的房间里有一盒可以淡化黑眼圈的眼膏，也有些无害的提神药物，若少尉感兴趣，我即刻取来。”
“不必了，我不需要。”
“原以为在那晚将军的宴会上遇见了少尉，觉着投缘……可现下我似乎感觉到了您对我的敌意……莫非我做了什么让你反感的事情吗？”
“……”少尉扬眉，目不转睛地回望。
两人就这样保持了几秒尴尬的沉默。
弗里德里希率先开口，话里带笑：“您误会了，博士。您是我们帝国珍贵的人才，我对您没有任何鄙夷或厌烦的想法……既然博士盛情，我就不再推辞了。您不妨现在带我去您房间看看？我虽不通，却也好奇想听听您对养花的一些见解。”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房间。
打开灯后，房内单人床、书架、书桌、衣柜等一览无遗，除此以外，两台电加热器置于两个对角落，几株盆栽被放在书架旁向阳的窗前，两扇玻璃窗半开着，傍晚路灯的光洒了进来，照亮墙面一隅。
“请坐。”
库洛洛指了指书架前的单人沙发，便来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罐和一个药瓶。
“胶囊一日两次服用，每次一粒；眼膏每晚睡前涂抹一次即可。口服不分疗程。届时若您觉得身体状况有所改善，便可停用。在下次疲乏时服用即可。另外，我要提醒您，请不要使用兴奋剂药物。”
“……好。”
书架上的书清一色属于医学著作。
浏览完书架目录后，弗里德里希看向库洛洛：
“库洛洛博士，我想再补充一下我刚才的话。再次强调，我对您没有任何敌意……只是你好像比舞会当晚表现得还要热情，要知道我和你不过只是几面之缘，还称不上是朋友，甚至是‘密友’。”
“原来如此…请原谅我将那晚舞会上您临走前的话误解成了邀约，做出了一些冒犯您的举动，可老实说，”库洛洛无奈道，“我不太清楚是哪些举动冒犯了您……”
紧接着，他自顾自扶额嘟囔起来：“真是奇怪，与霍夫曼博士的交往倒是融洽……大概不是德国人共有的一些礼节…印象里七八年前在贝克曼博士团队从事学习研究时的那位德国同期很随和……不过来到柏林后遇上的一些其他德国同僚确实如传闻般认真严谨，让人难以接近……难道是由我欠妥的发音引发的一些误会吗？记得我前两日曾在几个食品商店被老板多次确认自己的购买意愿…这似乎也不对……”
这不合时宜的自我检讨声清晰地传入少尉的耳内。
弗里德里希一脸黑线。
这位自异国而来的医生此时仿佛变了个人，竟在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外人面前袒露心声。他审视着对方。困惑的眼神、放松的站姿以及那话语里真诚的疑问都表明这个库洛洛对自己抱有信任的好感。
……没有企图吗？
见对方还在“喋喋不休”，弗里德里希摇了摇头。
至少现在，先让这场没来由的闹剧结束吧。
“咳咳。”
自己的这声咳嗽成功吸引了对方的关注。
弗里德里希按序一一扫视窗台上的花盆。黄色粉色蓝色的小花连成一片，完全遮蔽住了台面。叶上的露珠尚未结霜，而这些小花在形状各异叶子的点缀间个个昂头盛放，一时让人忘了此时柏林正值寒冬的事实。
“博士，能看出来，您真的很喜爱…”瞥到最右一盆，他停了下来。
“这几盆花都是花商自温室栽培，养的这么好倒也不是我的功劳。”
“这盆三色堇……”
“嗯？少尉认识这种花？”
“……”
几十朵紫、黄、白相间的五瓣花簇拥在一起，每根叶茎上都开着数朵，分株而立。三种颜色在路灯与吊灯两种光感的映衬里呈现出了崭新色彩。
库洛洛看着对方。
弗里德里希面色依然平静，但那双棕红眼瞳里却意外地闪烁着柔和的光。
“少尉也喜欢三色堇吗？不如这一盆就送给您了。”
“不必，我…很忙。况且，夺人之美非我所愿。”
那团光消散了，少尉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当时从波兰入境沿途开着很多这样的野花，看着令人舒心，我便就此惦记上了。我原以为在柏林的路边也很常见…而花店却少有售卖。听那家的花店老板说这是波兰的国花，我…”
“国花？那老板说这是波兰的‘国花’？”青年蹙着眉，语气骤然冷了下来，“波兰…如今已合理、合法成为帝国的一部分，如何称之以国？博士是外国人，且醉心于研究，无暇顾及事外，对帝国现状的认知怕是不如柏林街边的报童。”他站起身，将库洛洛赠予的两瓶药重重放在书桌上，似乎对对方的话很是愤懑。
数秒后，弗里德里希转过身来，语气和缓些许。
“既然如此，我就再提醒博士一句，在外还请注意个人的言行。有时你一句无心之言也会给自己徒惹麻烦。如今帝国日益强大，元首的军队前线奋战的同时，无数来自各处的利刃暗箭也渗透入后线——帝国版图的各个角落，这些躲在潮湿逼仄角落里的虫子个个狡诈阴狠，妄想要了将军甚至元首的性命。他们伪装成社会各界，用花言巧语迷惑无知的帝国民众，同样也会用糖衣炮弹攻陷像你这样学识渊博却政治迟缓的人才…还请博士不要忘记入党时的宣誓。”
弗里德里希继续指向这株花，说道：“你在哪个花店买的？”
“……在西南城区的…我记不得街道名了。”
“是真的忘记了吗？”他盯着男人的眼睛，想找出其中是否存有因心虚而说谎的痕迹。
眼前医生的眼底静如止水。
是伪装？抑或是心中确实坦荡？
“弗里德里希。”
“……你叫我什么？”思索间听到称呼的青年错愕地移回视线。
库洛洛仿佛忘记了般，带笑道：“……阿登纳少尉若是不信，不如改日我带你去那家花店看看如何？”
“……”
两人又这样保持了几秒尴尬的沉默。
这次换作库洛洛率先开口：
“我有个疑问：少尉既然不信任我，也说你我并非朋友、密友，为什么还要好心费口舌提醒我？”
“……我说过，你是帝国的人才。”
“可像霍夫曼博士、施恩姆博士……他们也都是帝国的人才，我却未见你如此上心…”
“库洛洛博士，你在强词夺理。”
弗里德里希正欲反驳，却意识到自己不该作如此孩子气的失态。
这个库洛洛在戏弄我。
……真是幼稚。
他闭上嘴，及时噤声止损。
“呵呵呵呵……”
他郁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忍俊不禁后，一脸郑重，向自己伸出了右手。
“现在，请容我正式地，向您提出结交朋友的请求。”
医生的态度不卑不亢，眼底一片澄澈。
弗里德里希不由得正视起对方。
两日前，自己调看过这个医生的资料，倒是清白无疑得很。
自己和他无论何时都不该有如此频繁的交集。他为何要再三接近自己？
……既然如此的话。
“博士都如此态度了，我也只好顺水推舟应你了。”弗里德里希伸出一只手，“可我不认为握个手就能成了朋友。你我平日都忙，想来是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闲聊的。”
“…那是自然。无论少尉您此时心中怎么疑心我，我都将您这只回握的手视作答允了，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打消您对我的所有猜疑……”男人端详着眼前的手，轻声道，“‘金发死神’，确实不适合你。”
弗里德里希微微皱眉，他抽回手。
“…算上舞会上的，事不过三，博士。”
“当然，弗、里、德、里、希。”库洛洛笑道。
“……”少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片刻，他懊恼地叹了口气，“那么，就不打扰你浇花的兴致了，失陪。”
“请等一下，弗里德里希。”
“…你说。”弗里德里希扭过头。
“你知道这些紫色小花的花语吗？” 男人指着三色堇。
“不太清楚。”
“它们……是无言的爱。”
弗里德里希调侃道：“呵呵，原来博士也是个会为爱情苦恼的人。”
“Xiaoku.Yuanzaitianbian,Jinzaiyanqian.（小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见男人突然用自己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句话，他警惕道：“你在说什么？”
“啊，这是我故乡的一句俗话，意思是说爱情给人的感觉总是飘忽无常的。请别误会，我至今依旧单身…不过，我若有幸遇上了‘他’……”医生说着，将桌上的药递给自己。两人间不过半臂之隔。
“借用海因里希·海涅的一首诗：‘我只想在你芳泽轻漾的地方/默默地了此残生’。”
医生看向自己的眼神甚是温柔。
某种异样的感觉闪过脑海。
弗里德里希尴尬地移开视线：“……看不出来博士还挺长情。多谢你的药…再见。”
道别后，他平静地转过身，离开房间的这几步脚程倒是多了几分急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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