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库洛洛意料之外,不过两日后的清晨,弗里德里希再次敲响了他的房门。
拂晓之际,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麻雀的啼叫。
“弗里德里希?早安。真令人惊讶,你有什么事吗?”库洛洛故作惺忪地打呵欠道。
“…抱歉,博士,打扰到你的休息。”说完,一身军服的青年自库洛洛身侧走进房间。
“……”
青年背对着自己,似乎在想着什么。
“弗里德里希,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库洛洛上前一步,轻声道。
仿佛下了决心,青年转身,眼神却是飘忽不定,有所迟疑。
“……博士,我想要一些口服的安眠药。”
“你最近睡不好吗?但我看你气色经过近期的休养倒是不错,况且,前几日我才把新制的提神膏给你……”
“…非我所用,是给我的一位熟人用…但我并不想要现在市面上流行的‘巴比妥’类的,毕竟我听闻这药极易成瘾…这方面,您一定会比我了解得更多。我希望您能为我提供一些更安全、温和的…”
青年话里突如其来似是疏离的尊敬态度让男人感到一丝不满,他揣摩着这位熟人的身份,漠然道:“很遗憾,也许未来安眠药物还会有崭新的上升空间,但目前来说,相对最稳妥的口服安眠药是‘耐波塔’,依旧属于巴比妥类。不知您是否知道,若是服用过量巴比妥类药物还会有致死的可能。若您仍有担忧,我不建议您这位熟人服用安眠药。若是为失眠所困,应从失眠根因对症下药。”
“是吗…”
见青年眼睛里闪过失望,库洛洛接着道:“恕我冒昧问一句,您这位熟人是您党卫队的同事吗?”
“不是,是我学生时代的一位朋友,她…不太方便买药,所以委托我来。”
青年介绍熟人时坦荡而亲切,直视眼前的医生。
她?(注)
一位女性?
……
看不透了。
库洛洛脸色自然,沉默不语地回望着。
弗里德里希,或者,酷拉皮卡,你在想什么。
你为何一早主动前来,却又刻意疏远。而你说着你这位女性朋友时却甚是亲昵,难道她是你学生时代的…“密友”?这却是我如今第一次自你口中得知。
眼前并非外人眼中的弗里德里希,我所见也许并非真实的弗里德里希,那么,你这个密友眼中的你……
你这个密友一定认识真正的你。
什么关系?
朋友?…知己?……恋人?
不,不可以。
每一世的小酷,都只能是我的。
突如其来的妒意席卷大脑,影响了库洛洛的理性判断。胡思乱想着,看着眼前愈发困惑的脸,他突然唤了声:“Xiaoku.”
“‘Xiao、ku’?”青年有些勉强重复着库洛洛的发音,“博士又在说您家乡的话了吗?这是什么意思?”
“……没事。”
“……你真是勾起我再学一门外语的愿望了。”似笑非笑着,弗里德里希语气发生微妙的变化,原本似是刻意的尊敬没有了。他看着医生原本稍有萎靡的态度似乎因自己的话而消散了。医生嗓音里似乎带着些许笑意。
“……您…真是信任我呢…如果您坚持如此,我想起我的旧所还有些备用的安眠药,您明天下午有空吗?若是得空,请来研究所寻我。”
“好!”
待到第二日下午,阿登纳上尉如约而至。
见库洛洛博士的研究所房门紧闭,他敲了敲。约莫半分钟后,门被打开了。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熟悉的脸。
“你是…卡洛?”
“咦,军官先生,您…就是库洛洛博士那位党卫队好友吗?博士曾向我提起过您。”开门者正是库洛洛的助手卡洛·普朗克,他拿着细口瓶,一脸友好道。
“博士…不在吗?”
“欸,博士没告诉您吗?他上午有事离开了。不过他临行前让我趁此整理一下实验室的各种仪器。”
“…你的风寒怎么样了?”
“啊?什么风寒?”
“…这样啊,抱歉,我记错了。”
“没事的,军官先生。对了,有什么事我可以帮您向博士转达。”
“没什么。打扰了,告辞。”
次日下午某时,弗里德里希再次敲响了库洛洛研究室紧闭的门。不同于昨日开门的卡洛,如今却是再无一人应答。
弗里德里希紧皱眉头。昨天至今这是库洛洛博士第一次爽约。
他会去了哪里。若是有事,他大抵也不会在住所楼里。
[我想起我的旧所还有些备用的安眠药。]
难道是在他的旧居?
不,他一定是在他的旧居。弗里德里希不知为何内心如此笃定。
仿佛有道轻柔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朵撩拨着,催促着他去往那里。
循着记忆,他记起曾调阅资料时所见的库洛洛的旧居地址。
……记得是在西南的弗里德瑙城区。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
没有犹豫,他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几十分钟后,青年登上某处公寓楼的楼梯,循着琴声来到一处门前,敲响了屋门。
门被打开了,来者正是库洛洛。
“你…怎么来了?”
“……”
见对方虽是疑问,却不惊讶,弗里德里希微眯起眼,审视着对方。
眼前的博士穿着一身居家服,头发凌乱未打理。俨然一副初醒模样。
更让他诧异的是对方身上浓重的酒气味。
内心虽阴晴不定,青年还是冲对方示意了下怀表,平静道:“我相信我和你有些聊的事情。”
“……”
又是这双要看穿自己内心的眸子。如此深不见底,却不似终日不见光寒气逼人的冰潭,更像是寂静孤独的月光。温柔的月光朦胧了月亮的轮廓,太阳的余温在月亮上缓缓散尽。
一串轻柔俏皮的音符在心中滑过。
这是……肖邦的夜曲。
下意识这么想着。拥有这双眼睛的男人终于开口道:“进来吧。”
走进屋子,正对视线的矮脚桌上搁置的酒瓶率先吸引了青年的目光。
狐疑地瞧了眼库洛洛迟钝的神色,青年快速打量着这所单人公寓的布局。这个房间比纳粹提供的住宿房大上些许,抛开一如既往的简单家具配置外,一架古旧的钢琴摆放在角落,一侧的窗户隔着窗帘洒下朦胧日光,而另一侧墙面上则半空挂了些形似风铃的装饰吊坠。青年朝钢琴旁的玻璃柜看去,里面堆满了各种手术器具。玻璃柜旁的圆角桌上唱片机唱针被挪开在一侧。
显然,这里的库洛洛有着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有事瞒着我。
弗里德里希更加坚定了内心这个想法。
走近矮脚桌,拿起桌上白兰地的空瓶,看着瓶身的文字,弗里德里希挑眉道:“博士也会喝这样的烈酒呢。”
“……酗酒初醒,头还晕的很…我这副邋遢模样,让您见笑了…”男人头疼道。
那刚才的琴声又是谁弹的?
青年盯着对方,思索着对方公然撒谎的意图。
“您要的安眠药就在柜子里,”库洛洛边揉着脑袋边指向一旁玻璃柜,“我没有忘记与您的约定,但失约实在是有不得已的理由…”
“我洗耳恭听。”青年皮笑肉不笑道。
“那日与您分别后,我原想着当日晚上寻空回来取药,但奈何当晚因为手头的研究有所耽搁,便想着通宵后次日清晨来取。待到次日上午,我在路过那家唱片店时,突然发现店前的枫树竟结了些新的枫叶,我心血来潮下车,本想顺便去店里看看。艾德里安当时正播着…肖邦的一组夜曲,听说他是一位波兰的天才音乐家…显而易见,这位老板暂时没有遵守你列给他的禁播目录相关的规定…不过,我甚是喜爱,所以买下了这组曲集的唱片…弗里德里希,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希望我的酒醉没影响到你……”
“我没事,你接着说。”
库洛洛走到圆桌旁,拿起酒瓶旁的空酒杯,端详着杯底隐约的裂纹与划痕,接着道:“再次坐上车后,浏览着路边的枯树,不知为何这组夜曲便一直在我的耳畔回荡。我看着这些枯树,竟好像看见了枝干上结了无数新叶,一轮月亮悬于日空,接着天空便暗了下来…至此,我仿佛坠入了一场奇特的梦。梦里我一直在和一个人在满是枫树的月夜下漫步闲聊,聊些什么倒是记不得了…一直到你敲门结束了我的梦。呵呵,你也许不信,我记得梦里陪伴之人的模样…与你一模一样。”
“……我还真是有幸能进入你的梦。”
“不过说来奇怪,梦中你的名字并非弗里德里希……”
“哦?叫什么?”
库洛洛将眼前身着黑色军服的青年和刻在脑子里的那个人重叠,看到了他想要的画面。他苦笑着又抬起头,微微摇晃的视觉里人像也变得恍惚起来。不管对方犀利的注视,他直勾勾地凝望着对方的瞳孔,一字一顿道:
“酷拉皮卡……”
开车路上,弗里德里希烦躁地敲打着方向盘。
他的左臂如今除了不可长时间负重施压,已能正常活动。原本不再疼痛的上臂和腹部早已结痂脱落的伤口似乎因为自己紧张的心情莫名泛起微痛。各种凌乱的思绪在脑海中交错、缠绕,生成一个又一个逻辑混乱的判断,又被一个又一个更为混乱的佐证推翻。
那日他为什么会问起我名字…的含义?
想起与库洛洛的第三次见面,对方便向自己表露出友善的友谊之情。
抱着提防与试探的态度,他接受了对方发出的交友请求。而在此之后,每一次稀疏见面,从自己的负伤到一次次的医学关照,库洛洛近乎完美的“演绎”出了一位朋友的关怀和同理心……当然,这要抛开他那对自己过于亲昵的…密友般的口吻和举止。
也许,我不该怀疑他。
他不过是一位个性古怪不闻政事的医生。
一直到相约唱片店的那日。
“我很矛盾?”
一眼扫过车窗外街景,弗里德里希低喃出当日库洛洛这令他百思不解的判断。
接着,库洛洛开口询问了自己的名字。
[你的名字…]
他犹记得,当时这道轻柔的询问却像是尖利的枯指轻轻划过自己毫无防备的后颈,突如其来的惊愕与恐惧化作一道道刺骨的裂缝顺着脖颈向上下蔓延开来。但下一瞬间,听到了男人完整的问题,这些裂缝瞬间消失了。
弗里德里希握紧方向盘。
他清楚记得当时的自己盯着光滑的靴面,避着男人的直视,而内心狠狠唾骂着方才自己流露出的胆怯。紧接着,他又想起过去那些与医生相处时几次流露出的致命“破绽”。
…该死,看来我还是不够沉稳。
难道自己以来的提防是正确的吗?
难道他的身份真的不只是一个自东方而来的外科医生?
……他记得这个男人经常会用一些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自己。那双沉静如水的黑眸里似乎总是在掩藏着些什么。每次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自己不知觉间总会放下一直以来的戒备…在菩提树大街上,自己当时甚至差点脱口而出……接着,他抬起头,克制地问着对方询问名字含义的原因。
[我听说德国人很看重自己的名字。]
男人的眼神充满好奇。
……会不会是我多心了。
听到回答,弗里德里希心情稍有放松,有些敷衍地应付着对方的问题。这时,他的手触碰到了口袋里的枫叶。他心生出些许愧疚。
…不,他不应该是纳粹的人。
可他的身上没有纳粹特有的血腥味…
…不行。下次见了他,我定要质问他,为何要问我的姓名。
原是如此想着,但在唱片店分别后整整一日内,弗里德里希都在想着自己这个猜测是否太过武断。既然如此,自己便来试试他。
[她…不太方便买药,所以委托我来。]
想着一位在慕尼黑做情报工作的女同志,他虚构了一位“不便透露身份”的朋友。
在纳粹严苛的药局管制情况下,[不太方便] —— 仅此一条,若是纳粹的人必定生疑。
在库洛洛的房间里,他故意加重这句话的字音,但对方脸色和语气依旧自然,似乎不明白自己话中的含义。直到对方再一次说出了家乡的母语,又突然告知次日寻他拿药。自己虽然仍有些介意库洛洛转变语言的含义…无论如何,第二日便可知对方是否真的有所怀疑。
行驶过又一个路口拐角,道路两侧喷泉绿植交错设立,颜色相近风格相同的民居建筑显现出来。这便是弗里德瑙区了。弗里德瑙区始建于本世纪初,大量德国人居住于此,也曾经是不少外国人来柏林谋生时首选的租住地。
在某条支路停车后,弗里德里希浏览着不断更迭的楼房号,最终在一处单人公寓楼停了下来。没有犹豫,他拉开了大门。
虽不过三层,上楼不足一分钟的功夫,弗里德里希却觉得时间异常漫长。
若这个被纳粹所器重的医界新星真的另有身份,若他接近自己另有目的…胆敢露出一丝马脚,自己一定毫不留情毙了他。
二转三楼时,弗里德里希隐约听见了琴声。顺着三楼,循着房号前进,琴声也愈发清晰。最终,他在305号房前停下脚步。这也是记录中库洛洛的住址。
他摸了摸腰胯的枪袋,敲响了这扇门。
琴声戛然而止。
他听着门后愈发接近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打开了。
如他所想,出现的人正是库洛洛。
注:德语中人称代词[他][她]有着不同发音,所以这里咱们的库洛洛医生可以轻易分辨出酷拉皮卡所指之人的性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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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chapter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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