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给您。”
接过维利手中的报告,鲁道夫·施恩姆审读起来。清晨,窗外麻雀的啼叫清脆入耳。观察着老师的神色,维利来到窗前关上窗户。
作为研究所的副所长,鲁道夫·施恩姆的研究室要比其他医护的宽阔很多,除去应有的几个固定区域,还专门配有一个内置沙发、小食台的休息室。多年呕心沥血的成果代表着资质名望,而随之增加的除了年龄还有不可估量的财力支持。
鲁道夫·施恩姆一般都会在清晨到达研究室,浏览记录,确认进度,指挥助手的工作;中午时在休息室休憩片刻,再乘坐专车约四十分钟前往另一处靠近普洛森监狱的实验所,接着下午时段另一项目的手术实验,直到夜幕降临。当然,执刀至深夜虽是寻常,但也是他乐此不疲的事。多年来他的每日日程规划都是如此。
一直到今天,这雷打不动的安排被名为库洛洛的外籍医生暂时打断了。
正审视着维利昨夜整理出的记录,一串力度恰好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另一名助手去开了门。
“您好,我来找鲁道夫·施恩姆博士。”
老人闻此抬头,见是一名年轻的黑发医生。他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
只见一旁维利的脸阴沉下来,他这才想起眼前就是几日前预约了见面、曾与维利有过不快的医生。
“施恩姆博士,您好,我是三楼从事xx药物研究的库洛洛。”
“你好,库洛洛博士。”
“久闻施恩姆博士盛名,我虽初入时与您有过几面之缘,但一直未得空深交实在遗憾…”
“客套话就免了,库洛洛博士。”
说罢,施恩姆不紧不慢打量着眼前彬彬有礼的男人,他抬了抬镜片,理了理泛白的鬓角,侧身示意了一旁默不作声的助手:“维利的事…我前几日听他人说起后,很是惊讶。库洛洛博士,我了解并信赖着我的这位助手。维利虽有偏激的言语冒犯到了你,把你比作那些天生带着卑劣基因的‘疾病治疗者’……但维利的本心并不坏,他说出那些不得体的话只是为了维护他的老师,他若有得罪之处望你见谅。”
“年轻人难免气血方刚而吐一时之快,这倒让我想起一些我学生时代的事情…施恩姆博士的临床造诣也着实令我倍感敬佩。说来惭愧,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我本该身居前线多与病患直接接触,但如今我深居所内,‘与世隔绝’,接触到的更多是由帝国普通民众光荣捐献、本党合理调配而来的遗体,临床实验尚在筹备阶段。虽说研究所提供优渥的设备条件供我研发对如今前线士兵无疑是‘雪中送炭’的抗感染药物,但一想到我的手术刀无真正用武之地,我便不由生出一种难以言状的焦虑。”
“你的意思是…?”
视线无意间扫过施恩姆身后的维利,库洛洛微微一笑:“博士声名显赫,在加入国社党前我有幸拜读过几篇您发表的研究论文,诸如《优生论十讲》、《优势基因筛选的多向性》等,我深感兴趣。在花了几日时间,拜读完您所有已出版作品后,我认为您的观念与我目前的研究有很多值得推敲的交叉部分。今日来此前我做了部分整理,若您得空,我想与您探讨一番。”
“哦?库洛洛博士居然也会对我的‘优生理想’感兴趣。”
老人宽和的眼神示意一旁仍心存怨气的维利,直到对方不情愿地离开,关上休息室的门。
他指着一旁的沙发:“请坐,库洛洛博士。”
阅览着对方递过来的纸质文章的同时,施恩姆余光不时打量端正坐着的男人。
在那日维利与库洛洛博士起纠葛后的下午,鲁道夫·施恩姆便从一位同僚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但他并未苛责维利,仅不紧不慢地叮嘱对方以后要谨言慎行,以免再落人口实。维利耷拉着脸,只言不再理会库洛洛博士。施恩姆明白对方并无悔意,却也没再说什么。
施恩姆是怜爱他的这个助手的。记得自己在柏林大学的演讲过后,这名毕业不久的柏林大学的学生找到了他,坦言对他的优生观念十分认同,侃侃而谈间也让他注意到了对方在这方面的天赋。在随后与同僚邻里的闲谈中,施恩姆听闻维利的父亲利比希斯伯爵有军事的才干,便想着让自己两个儿子都能遵从他的指令,挣军衔功勋,随元首开疆拓土,获得至上荣誉;而同时,这位冷酷的父亲对医学却持有保守落后的观念,曾一度打压维利的学医热情。施恩姆内心对维利的学医执着给予了肯定。再者,维利虽不是团队的年轻人里最聪明的,却是其中最听自己话的。这就足够了。
诚然维利还有些年轻人常有的急躁,但假以时日,或许能秉承师志,巩固、壮大研究的进程。
至于自己的优生研究…去年在与安全部四局的合作中,时任四局局长布鲁诺·缪勒承诺会将审讯后的各路犯人交予自己的团队进行手术实验,虽说进展一切顺利,但…每一次交付时琐碎的程序不说,处置的效率也是较为低下。
远远不够!
施恩姆的眼神暗了几分。
前不久,通过夸里奇医生的口风,将军在安全部部长莱茵里维德·海德里希的提议下似乎想要在柏林的周围建造全新的集中营,届时会将柏林现存于各监狱的数万名犹太犯人运往那里。或许我应该提前申请建设营中实验室的经费……
再回到眼前这个库洛洛身上。
在方才半游离意识下,施恩姆已经通览完对方的文章,他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惊讶。
这个库洛洛不过三十出头,虽是个亚洲人,却能完全领略优生研究的本质,交叉部分也被阐释得清清楚楚。他不由得再次审视对方。
在库洛洛初入研究所后,施恩姆并不在意这位来自东方的外科医生。他从手下负责管理名薄的文员处得知此人,询问了人种后,便将之抛掷脑后。再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似乎是一个多月前,对方在洪堡大学做了演讲,声势虽远不及自己在柏林大学的演讲,但也是引起了各方注意。之后,便是维利与对方的争执。再到今日对方谦逊有礼登门拜访……
施恩姆面不改色,说话的态度却有所放缓:“看了你的文章,我认为你我的研究确实有商讨空间。”
“若是按照您在《十讲》内对被优生对象的定义,我恐怕只因我这外貌就要和那些‘疾病治疗者’一样被早早淘汰了。”
“哦?库洛洛博士这是临时起意,想反驳我的观点吗?”
“呵呵,若仅仅为此,我不会特意来找您了。”
“…好吧,时间尚早,我们就聊聊吧。”看了看表,施恩姆抬手道。
冷眼瞧着与自己的老师畅谈许久的男人轻轻合上研究室的门,维利正要开口,却被自己的老师拦了下来。
“老师,您似乎很中意库洛洛博士。”
“……”鲁道夫·施恩姆意味深长地瞥向自己这难掩心思的助手,“看人不要只看表面,维利。”
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个库洛洛,对“优生计划”的态度居然比他这个帝国本土人还要决绝冷静。
施恩姆抿嘴浅笑,但这抹微笑却透露出一丝复杂的心思。
他对库洛洛的外籍身份仍心存疑虑。这个医生真会如他所言将毕生所学倾注于这个“第二故乡”?
……算了。对方毕竟确实是个可用之才,更何况,在自己眼皮底下,他也不敢有任何造次。
库洛洛与鲁道夫·施恩姆口头达成合作协议的五日后。
“…施恩姆居然答应了你与他合作的请求?”青年瞪大眼睛。
“对。当然,在共享的研究内容数据中,施恩姆尚未向我透露任何与‘人体实验’相关的信息。对方或许在测试我的素质。若想获知你想要的,恐怕尚需一段时间。”
“我明白了…谢谢你。”
“呵呵,这没什么。”
“我有些好奇,你怎么说服他允许你参与他的研究的?”
“嗯…我的人格魅力?”
见对方调皮地眨眨眼,语气诙谐,弗里德里希微扬嘴角,不再多问。
贝格勒酒馆位于市郊的穆克旧街上,这是一条规划陈旧、治安紧张的商业旧街,居住着不少囊中羞涩的本地人和外来人口。酒馆规模中等,往来酒客鱼龙混杂,格罗·费歇尔也算这个酒馆中的半个熟客了。
这一晚,格罗坐在吧台的老位子,招呼酒保点了最常喝的卡力特黑啤。
自从搬到了穆克旧街上,没了在安全部的戒令,格罗不再有饮酒负担,一有闲钱就来这通宵撒酒瘾。直到前段时间受某不知名者的要求监视弗里德里希的一举一动后,格罗如今平日的生活不外乎是调查弗里德里希的身世、汇报情况和饮酒这三件事罢了。与他对接的是一个身着常服的陌生男子,他当然清楚对方只是小小的接头人,但他才不管幕后主使是谁,只要现在有钱拿有酒喝,更何况查的是自己的仇敌,那个害得自己丢掉盖世太保饭碗的混蛋阿登纳。
“来杯卡力特!”
身旁一声粗嗓,一个男人坐了下来。格罗顺势看去,却是一个身着蓄须的棕发中年男人。
男人用戴着鹿皮手套的手狠搓着通红的脸颊,身着的厚棉衣虽价值不菲,却散发着轻微臭气,格罗漫不经心地嗅了嗅,是常年浸渍在养殖场的肉户身上特有的肉腥味。
“天气真他娘的冷!不是吗?”对方的黑瞳猛地看向自己。
“……”
“嘿,没想到都到二月末了,柏林还能下一场这么大的雪!”
“……”格罗瞪了眼男人,朝一旁坐了坐。
酒保端来黑啤,格罗忙不迭地接过,一口饮下半杯后长舒一口气,内心这几日的愤懑一扫而空。前段时间,他经安全部一位旧识得知,弗里德里希·阿登纳居然成为了四局A处的处长。巨大的嫉恨瞬间袭入格罗的大脑。那位接头人居然连这个消息都没告诉自己,兴许在那位幕后人看来我不过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杂兵。原本并不在意那位幕后的身份的格罗这时候也恼怒起来。哼,要不是看在对方给出的诱人报酬上,我早就寻个机会杀了阿登纳了。
“喂,伙计,再给旁边这个年轻人来杯同样的酒!”
格罗瞥向对方,不明其意。
“算我请你的!”男人发出豪爽的笑声。
“你为啥请我喝酒?”
“因为你也喜欢卡力特!朋友!”不等格罗反应,男人举起酒杯重磕了他的。
“我谢你的酒,但我可不是你的朋友。”
“一会儿就是了!”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时语塞,发出苦恼的叹息。
“…柏林的生意真是娘的不好做唉~”
“生意?”格罗斜睨着对方。
“…相逢既是有缘,我就告诉你吧…我叫格拉夫·瓦格纳,是一名来自萨尔州的养猪户,怀着期望来柏林拓展生意,原本想着能大赚一笔,谁知柏林又是繁琐的条规律令,又是各种数不尽的交易手续费,我没有熟人引路屡屡碰壁。我虽有些小钱,却也没想到要想在柏林站稳脚跟真可真他娘的不是件容易事…”
“……”
“要是能认识一位党卫队的军官大人就好了,你可不知道,我这几天才意识到,能结识一位党卫队的朋友能为我这种有钱无权的商户省去太多的麻烦了!”
“你说你要找一位党卫队军官?”
“是啊!……不瞒你说,我为此特地准备了六千马克…”
“呵呵,那今天你算是找对人了!”
“你的意思是…”
“我叫格罗,我就是你口中的党卫队的军官。”
几杯酒下肚,随着话题的展开,两人的关系不由得熟络许多。格罗开始含糊不清地胡诌起自己在党卫队时的丰功伟绩,某阿登纳姓的仇敌对自己的嫉妒,甚至大谈特谈起对元首无上的崇敬…直到他的视听归寂于黑暗。
这一夜格罗睡得并不安稳,他的梦里,一只浑身长满眼睛的黑影在身后不停歇地追赶着自己。像是要躲避噩梦中追赶着他的黑怪,格罗蓦地睁开眼睛。周身一片黑暗。他躺在一个硬革材质的长椅上。
这是什么?
空气中他能闻到一股浓重的汽油和废土的味道。
待到眼睛适应,他努力睁大眼睛,看到约三米高的木制天花板上悬挂的普通白炽灯的轮廓。他环视四周,隐约看到一些不知名的柜子状的物件。嗓子觉得干涩,他下意识地张嘴舔唇,这才发现从嘴唇到四肢周身均被结实的胶带缠绕。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他拼命挣扎,却纹丝不动。
这是哪里?
记得昨晚在贝格勒酒馆喝酒,和一个偶遇的陌生人聊天…
那个男的……
记得是不常见的黑瞳,那人名叫格拉夫?听说是一个外地来柏林谋生的商贩…听道自己曾在党卫队后,连忙溜须拍马希望自己能帮他寻条出路…他俩喝着喝着…之后的事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白炽灯猛地一亮,脚步声靠近自己身侧。格罗看去。
一个陌生男人。对方一头黑发,身穿一身白衣褂,手套着医用手套,接着,对方撕下了自己嘴上的胶带。
“…你他妈想干什么?快放开我!”
“你好,格罗·费歇尔。”
“……你怎么知道我的全名?”
“你似乎忘记昨晚在酒馆与我高谈阔论的事情了。”
“你是…格拉夫?这不可能!”
“这不重要。今日邀你此聚不过是想问些问题。”“格拉夫”微笑着,拿起一旁的手术刀。
“什么问题?……你拿刀做什么?”
“为了你我对话的顺利进行。格拉夫非我真名,我是库洛洛,请多指教。”
库洛洛冰冷的黑瞳,与印象中格拉夫的黑瞳汇聚,重合,这一刻,格罗恍惚间听见了耳畔死神宣告死期的低语。
两个小时后。
德米特里走进这座位于郊区的废弃屋内。屋子像是过去猎人遗留的小屋。屋外草木横生,地段很是偏僻。
一进屋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屋子里除了正在褪去沾血白衣的库洛洛,再无他人。
瞪着被血迹铺满的长椅,德米特里吞咽着口水,忍住了询问的冲动。
“来了。”
这位医生换上了干净的新衣,将装进袋子里的血衣交给自己。
“按照我之前说的那样,处理掉它吧。”
“一切…还顺利吗?”
“…哦,德米特里,那边地上的纸袋里装着你最后一份的解药,你妻子的病情也稳定了下来。这之后你是去是留都随你的便吧。”
“可以的话,我还希望能继续为您做事。”
“即使你看到眼前的这些?”
“…我知道您有自己的秘密,但在这诺大的柏林,您难免需要帮手…”
“……”
“再者,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因为你是德国人眼中的‘布尔什维克’?”
“…唉,看来您早就猜出来了。如您所见,我没有别的去处,若非当时我的妻子情况危急,难以长途奔波…总之,我在身份被弗赖辛的盖世太保识破后能从当地一路北上逃来柏林已是万幸,所幸我的妻子是一名德国人,柏林的医院还是愿意救治她,医院方也没深究我的证件…她如今还需静养一段时日,届时我会设法带她离开德国。”德米特里鞠躬道,“在我与她停留柏林的这段时间里,还要拜托您的照拂。”
听着德米特里的话,库洛洛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自己扬言带他的“神父”离开孟买的夜晚……
这人为了他的妻子留在了这危机四伏之地……
半晌,库洛洛摆了摆手,口吻淡漠:“你想留就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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