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里来的声音?
他还来不及多想,与那晚和任天意对峙时一样,程沛再次感受到了体内那股不由得自己控制的异样感,心里的情绪被物化为汹涌的潮水,不断翻腾着,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次他感知到的,不再是自己心里的刺。在夏语娇的哭声里,夹杂着的是安妮的低语:
“我不会再放任这样的人逃走了。”
“我不会让那女孩......”
“成为我。”
月相更替,惑乱潮汐,安妮的话语如人心之潮的助推剂,在座的所有人几乎都陷入了呆滞,有些瞳孔睁大,有些微张着口,宛如已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一浪紧接着一浪,安妮还在不断发起攻势,低语不断重复着,第二步便是勾起每个人的情绪私域。
程沛的身体开始有了更严重的生理反应,尤其是心脏,每次呼吸都像滚过热油,连带着胸膛也一并被灼烧着刺痛。他硬撑着压下心中的翻涌,拨动电子手环,想给外界发去紧急信号。但等了许久,都没有“发送成功”的反馈,意味着电子设备和外界联系的通路再次被切断了。
此时的法庭,已然沦为猎场。
安妮始终站在“被害人”的席位,她不再低着头,双眼死死盯着站在法庭中央的刘希诚。在她失去血色的脸上,掩藏着已经快要无法掩藏的愤怒和仇恨,甚至是——杀心。
如果无人阻止,接下来她一定会手刃刘希诚。
程沛大口喘着气,咬牙捂着心口站了起来。那天在友盟小学的石桌前,安妮向他们讲述刘希诚所犯的恶行时,故事里被欺凌的女孩不只是夏语娇,一定也包含着她自己的影子。这才是她为什么盯上这只猎物的真正原因。
谁都无法确信安妮的遭遇是不是轻描淡写的“相似”就能概括,很可能更为严重,严重到以至于她已经成为了一名猎捕者,明知自身情绪失控会带来的后果,仍选择放任自己的恨意,要和刘希诚同归于尽。
由于末位淘汰制,猎捕者的竞争无比激烈,在数百位身体上比她强壮、高大的同类里,她在巅峰孑立了三年。一只白兔孤独又顽强地活着,从过去的废墟中独自负重前行,终于攀上高高的瓦砾,抬起前脚,背向地平线,成为那个唯一而渺小的、任众人仰望的身影。
程沛心中的正义感理所当然先占去一半,理智告诉他犯人应当被律法严惩,而不是任何形式的私刑,这是他的底线。但另一半又觉得这说法对于一个受害者来讲太过冷血和不近人情,他想,她的双手不该沾上肮脏的血,她该继续这样骄傲,活给那些曾蹂躏过她的恶魔看。
这些才是必须阻止她的全部原因。
俞峤见程沛起身,眼中露出惊讶,而后向他走了过来。他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安妮的影响,等他靠近,程沛才看到他右手的戒指正幽幽发出青绿色的光芒。
看来是归功于戒指的庇护了。
“你居然还能站起来......”俞峤这话颇有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
程沛只觉喉咙处也刮过那股热油,灼痛感让他咳嗽了两声。
“咳咳......”
俞峤看了看已然陷入安妮之下控制的现场,惋惜道:“程队......如果你也是一名猎手,说不定还能控制住局面。”
“那你呢......?”
程沛相信安妮有顶尖的身体素质,但俞峤这话里的意思是我完全不行,得你上。
“我?”俞峤笑了笑,略带自嘲:“我能呆在前五名纯靠脑子,真要拼格斗之类的,我是最差的那个。”
很好,于是现在的局势是不受影响的人指望不上,还能尝试拼一拼的人被压制,其他人更是成了完全丧失意识的猎物。
“为什么......她不会失控?”
讲话对程沛来说简直是奢侈的消耗,但现在的局势只能依靠他们两个合作。如果安妮是个普通人,俞峤早就如愿坐在一边吹着风休息了。
“说实话,我不知道。”俞峤的眸色暗下来。
“我们五个从没失控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会像其他普通的猎手那样倒下。”
“想要停止狩猎,让所有人恢复正常,”俞峤说出方案:“得把她手上的戒指摘下来。”
程沛亲眼见过丹尼尔的失控,猎捕者在这种情形下会爆发出较之平时数倍的力量,他们得避免和安妮正面交锋。
而除了他和俞峤,安妮视野范围内可见的人群已经全部浸入了自己的情绪陷阱。每个人的面庞上的悲伤与欢愉,像被涂满油彩的脸谱,不断无限扩大,肉眼可见地从五官渗出,随时可供采撷。
她像从漫长的冬眠中醒来,终于迈下台阶,走出了第一步,步伐很慢,不断向位于中央的刘希诚靠近着。
程沛不得不忍痛迅速思考着应对的办法,如果不能用外力阻止她......
那就让她自己停下来。
他用几秒钟的时间打开了电脑中的某个软件,输入一串数字和文字,转过屏幕,示意给俞峤。
俞峤读完,赞同地点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
程沛顺着台阶而下,堵住了安妮的去路。安妮原本像提线木偶一般前行着,在距离程沛还有半米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她神色木然,甩下两个字:“让开。”
见程沛不肯让步,她神色一凛,左手的戒指爆发出一阵比方才更盛的橙色光芒。
猛地一瞬,程沛胸中炸开一阵更剧烈的痛楚,心脏被闷声击中,余烬点燃滚过的热油尾巴,开始燃烧。他痛到弯下腰深呼吸,紧捂着心口,而安妮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同她数次打量着诸多猎物一样。
“程警官,我承认你的控制力确实很优秀。”
“但没有人是不会被戒指控制的。只要,你的心脏还在跳动。”
安妮的话如一句句咒语,毒蛇般一圈圈缠着程沛心里燃起的火,火上再浇油。他却扯起嘴角,笑了笑。
“你说的对.....咳,所以......”
他抬起头,眼神笃信。
“你也一样。”
俞峤的手按下播放键,一个女孩的笑声霎时压过了还在不断持续的低泣,一路洒下银铃般的阳光碎片。安妮不由得呆滞了两秒,竖起兔子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笑声。
“姐姐,来陪我玩吧......”
夏语娇的声音逐渐破冰,裂纹蔓延至安妮脚下。
“安妮姐姐,你看,这条裙子好看吗?”
她脸上的神情出现松动,戒指的光芒也不再刺眼,转为有规律的一亮一暗。
程沛的私人电脑简直堪比哆啦A梦的口袋,声音来自其中的变声软件。方才他灵光一现,想到的正是模仿夏语娇的声音,应该能为他们争取到几秒钟的喘息时间。
就是现在。
程沛迅速起身,一把控住了安妮的左手。与此同时,不知何时出现在安妮身后的俞峤高举着右手,指间的青绿色好似一条围巾,紧紧绕上安妮的脖颈。
安妮不输于反应力,另一只手臂迅速以一个标准的格挡姿势回应,与程沛僵持在空中,但奈何俞峤从背后突袭,还是难以同时应付两个人。随着绿色光芒闪烁,她逐渐体力不支,眼中被打断的愤怒消去,眼睛疲倦地眨了两下后,终于闭上了。
程沛趁机摘去了她的戒指。那枚独眼滚落在地,晃了晃,和安妮一同陷入沉睡。
同程沛见过的采集过程一样,俞峤不知看到了什么,青绿色宛若一片垂挂天际的极光,将两人牢牢包裹。等到采集结束,他轻轻将安妮平放在地上,手中多出了一枚透明试管。其中的情绪晶体刚刚凝固,雾气还在不断流淌,相比程沛从温濯新手中见过的晶体,颜色要更深,近乎接近黑色了。
俞峤垂眸瞧了一眼手中的晶体,叹了口气,目光中有些难以置信。
“不止一个。”他说。
程沛意会,俞峤指的是方才在采集共情里看到的东西,不禁有种沉重的猜测。
“她身边的恶魔......不止一个。”
“......有亲生父亲的家暴,还有......继父的侵犯。”俞峤的语速很慢,相识近三年,似乎他刚刚才得以在几分钟里窥见苦难一角。
“安妮的个子很小。有一次,我们参加海特的集体体检时,医生说过,是因为她童年时身体受伤导致的。”
“大概,六七岁吧。”
俞峤露出一个苦笑:“我才知道。”
任何私人情绪的宣泄对于猎捕者而言都是致命的陷阱,所以他们强令自己在面对世俗悲喜时变得冷漠、麻木,降低日常生活中的共情力,才能在几分钟的采集共情力习惯于漠视猎物的悲喜,不让自己被卷进去。戒指无差别地渴求情绪滋养,不认主人,稍有差池,便会将爪牙伸向佩戴者。
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们很难拥有更深一层的情绪——情感。不论亲情、友情和爱情,长久而持续同某个人建立亲密关系,对于他们而言,简直是亲手制造软肋,因为对方的任何境况都必然牵动自己的心,再难脱离。
想过这一点,程沛不知道俞峤的苦笑是否发自内心,是否能称安妮一声“朋友”。至少,对他而言,这个相识不过几天的女孩,值得钦佩而惋惜。
可如果俞峤什么情绪都没有,也不过应当。
他和温濯新之间至今无法消去的距离感似乎正源于此,月光本就清冷,难带温度。温濯新是标准的完整主义者,他应该很难允许自己有这样不可控的、可能成为他人把柄的软肋,而不论这个人是谁。
离开大抵也是在拔除软肋。
众人很快就会醒,趁俞峤收起晶体试管之前,程沛多问了句晶体的种类。
愤怒、遗恨,皆有可能。
俞峤摇摇头:“是S1级别的悲悯心。”
突然觉得老乌龟不是开公司的,其实是开动物园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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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法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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