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六年时间，程沛没再和对面的人坐下来说过话。
会议室里，中年人覆手一倾，茶水桌上方就升起一股白色的蒸汽，褐色的清流随凹槽而逝，只去不回。他的面容有股沉稳坚毅的味道，脸上所有线条都紧紧绷着，昭示着自己上位者的身份，一幅拒绝沟通的姿态。看多了这样的神情，程沛着实觉得有些头疼，继而将眼神转向一旁。
窗外，位于天空基地中心的“日轮楼”高耸矗立。这栋大楼以银灰色为主色调，玻璃窗占据了大半面墙，如一片垂直的镜湖，映出云朵、蓝天、与被稀释过的半透明太阳。阳光与阴影交割，在地上落下一道分明的界限。
“怎么了，连句谢谢也不会说？”除了不满，中年人语气中更多的是种规训。
出于自小良好的素质教育，程沛不得已将脸转回来，面色冰冷：“对于一场交易，没什么好谢的。”
“你这性子到底随谁？”他带着怒意蹙眉。
程沛的目光对上那双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眼睛，正色道：“舅舅。”
大抵他太久没喊出这个称呼，连杨霁明的神色都松动了一下。
“我还有其他事情，今天先这样吧。”程沛理了理警服，伸开腿，起身，扭头就要走。
“我最后再重复一次，”杨霁明冷声道：“既然是‘交易’，我必须看到成果。”
程沛虽然止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他疲于应付这样命令式的语气，只简单答道：“知道了。”
走出房间，程沛终于吐了口气。在成长的二十多年里，这样令人窒息的交涉早就是家常便饭。他抬头看了眼窗户，侧影摇动，蓝色制服恍然沾染白色天空一角，变成了一套颜色相间的校服。
“你当自己能去哪。”杨霁明站在空荡荡的客厅，辞色严厉：“就凭你赚的那点钱，能逃出柳州市吗？”
“至少能逃出这里。”少年一字一句道。
他拎起书包，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家”，才发现到真正离开的时候，竟什么都没留下。
“如果你和我坦白的事情是事实，那就永远别回来了。”杨霁明毫不留情地斩断退路。
“是。”
“好，好啊。给你准备好的机会也不要，是吗？”
第二个问题甚至没追上少年的脚步，自然没有得到回答。光线穿过逐渐消瘦的门缝，落在门外深深鞠躬的身影上，时光轮转，待他再抬头，已是玻璃中身披制服、英俊挺拔的模样。
程沛在玻璃窗前凝视片刻，而后大步流星走开，将十八岁的虚影丢在身后。
*
走出杨霁明的办公室，程沛径直乘坐电梯前往顶层的大型会议室。金星楼的电梯使用全透明设计，完全安装在大楼外侧，上升过程中可将窗外景色尽收眼底。
天空基地本质上是C国关押重刑犯的监狱，从外部来看，却全无沉郁低调的氛围，反而更像是一个景致绝佳的公园。距离最近的是通体晶莹的水星楼，恰与金星楼交相辉映；而位于基地正中央的日轮楼在真正的太阳映照下也毫不逊色，日光穿越外墙特殊的棱镜形玻璃，在空中绘出几道绚丽的彩虹。
基地所进行的相关研究是国家A级保密项目，程沛的工作与这里本没有交集。不过，他早就听说舅舅是这个项目的重要负责人之一，原本也避之不及，实在这场交易的条件值得考虑，否则他早找个借口糊弄了。
走进会议室，该到的人都到了。程沛礼貌性地点点头，找位置坐下。
“这位是济城市技侦支队的程队长，真正的技术专家。”一名年轻的警员介绍道：“是杨局特意请来协助我们的。关于实验室的问题，有不懂的地方，都可以和他讨论。”
话音落下，引来会议室内一阵窃窃私语。
“实验室是基地的核心，我们无法向外人透露信息。请问，程警官有任何授权文件吗？”一位研究员扶了扶眼镜，严肃道。
另一名研究员则语气轻佻：“既然是杨局的安排，恐怕不需要吧。”
程沛和杨霁明的关系早就在体系内人尽皆知，这话是明摆着阴阳怪气。只是，类似的情况程沛早就司空见惯，他拿起桌上人手一份的案件资料，微微卷起，用手指轻弹了一下纸背。
“虽然我不知道‘实验’的真正目的，但就程序本身的功能来看，不过是远程共感技术与人体神经系统的进一步结合。”
“看到你们还在用茧型仪器，我还是有些惊讶的，因为济城市技侦很早就在用更加轻便的装备了。不知是出于什么别的考虑，”程沛淡然地扫视了一圈：“还是仅仅因为能力不足？”
几名研究员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默契地同时保持沉默，没人回答。眼见紧张的气氛稍稍降温，最开始进行介绍的警员赶紧赔笑：“那咱们先开始说案子？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下来请教。”
“我是柳州市警局刑侦一支队的周万昭，来给大家简单介绍下情况。”
会议室大屏幕开始播放现场照片，众人纷纷配合着翻阅手中的资料。三天前，基地的一名清洁工在木星楼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庞某，是基地的登记在册的一名犯人，脸部被人用刀毁容，双手双脚均被折断，死状异常惨烈。
尸体的脸部近照虽然打了码，程沛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奇怪之处。死者实际上是被硬生生划出了一个小丑笑脸，鲜血淋漓的豁口从嘴角一直延伸耳侧。
“好强烈的仪式感。”程沛不禁道。
记忆片段回闪，他想起在One Price共情幻境里出现过的那个木质盒子上，曾有过一张非常相似的照片。
周万昭表示赞同：“我们和程队的想法一致。凶手很可能信奉某种宗教，现场的布置源自凶手特殊的仪式感。但是怪就怪在这里，基地对人员的控制十分严格，目前在这里的只有两种人。
“研究员和犯人。”
“通过24小时运作的星云系统，我们对犯人保持着全方位的控制，从没发现有人有这方面的可疑行为。”
“研究员呢？”程沛问道。
此言一出，刚刚吃了瘪的研究员们又燃起了不满，会议室内的气氛再次焦灼起来。
“程警官这话有些不合适吧！”
“这是恶意揣测！”
舅舅是基地的高级管理人员，按照他本人的风格，程沛早就猜到这里人与人之间的风气并不好，或是莫名自诩清高，或是虚伪正义，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他无比憋闷的“家”，不由得有些烦躁。
“我头一次听说因为身份排除嫌疑的。”程沛的语气降到冰点：“你们对侦查的理解，还不如我上初中的表妹。”
他知道治这群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模仿舅舅，摆谱。再加上程沛绷着脸不笑的时候，眉眼间有源自母亲一脉相承的相似，隐约还真能看出几分杨局年轻时的影子。
这招果然奏效，众人也自知在查案方面不如真正的警官专业，又安静下来。
“你们和海特交过手吗。”
“啊？”周警官想了想，不解道：“和其他公共机构一样，海特负责我们的电力与能源供应。这样算吗？”
红栅仅仅是普通人的情绪宣泄地，尚且被邬予明称作“原料工厂”，那每个重刑犯简直都是一座粮仓。仇恨、贪欲、冲动、狡诈，人类的各种情绪在他们身上统统被拉到了最大值，这要是放几只猎手进来，估计眼睛都能看直了，吃不完还得打包。
一个汹涌的野心家，哪里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唯一的关键点在于，基地的管控确实非常严格，程沛进来的时候是做了全身扫描的，至少有两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一定无法通过：植入猎手们手腕内的芯片，以及采集戒指。所以，他并不肯定这里是否确实是海特无法触及的禁区。
程沛道：“你能调取基地内星云系统的实时画面吗？”
“现在？”
“现在。”
周万昭虽然仍有些迷糊，但还是按照指示，打开了星云系统的权限。他只觉得程队长这个人有种特别的气质，你明明不清楚他做事情的目的，可是他的话就是莫名能令人信服，有种始终挡在别人身前的强大安全感，让他想起狼群中的头狼。
看着程沛入神地查看监控，无数个小格子的画面在暗冷的眸子中跃动，周警官蓦地有一瞬走神。这样的人……会觉得累吗？
如果他有妻子，应当是性格温柔的才比较好。
“周警官。”
“第二行中间的格子，放大。”
“哦哦，好。”周万昭收回胡思乱想，赶忙照做。
监视画面右侧标注着相关信息：火星楼4层003号监室上午10点。今天是休息日，两名身着灰色实验服的囚徒都在各自忙碌。其中身形有些矮胖的大叔正在桌上神情专注地写信，另一名瘦高的年轻人则安静地窝在角落里，双腿蜷起，腿上端正放着一本书。
周万昭只看了一眼，不禁感慨道：“这人……长得真漂亮。”
说罢，他也很惊讶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种相貌精致得令人难以忽视，仿佛月亮轻而易举地窃取了四周的光，导致群星黯淡，却毫无侵略性。
程沛拧着眉头道：“什么时候来的。”
“我看看。”周万昭以为这是个疑问句，于是调出资料：“两周前调来基地的，叫祝新。”
紧接着，他像吃了块苦瓜似的，不解地继续念下去：“天啊，完全看不出来……”
“罪名是聚众斗殴。准确地来说，是他一个人打残了十几个。”
小新：我温柔吗(^_^)。
程队：……
媳妇儿，咱把ID改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神罚-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