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日。
这已经是他们进入天空基地的第二周，然而，程沛却愈发摸不透舅舅的真正用意。小黎和大孙的日常工作是协助仪器维护，他自己的工作也没高级到哪里去，只多出一项，优化仪器陈年累月的连接性不良问题。
每每提及实验的真正性质，所有人似乎都刻意避而不谈。
这几天温濯新竟然难得乖巧，每天按照固定的时间表吃饭、睡觉、参加实验，丝毫没有要私自行动的迹象。程沛没强行把他关在身边，原因是知道效果只会适得其反。这人看似良驯，实则倔强，到了真正想做什么的时候，总会有上百种方法逃出去。
在吃软不吃硬这一点上，他们两个有种说不清的相似。对于被命令和控制，程沛绝对痛恨，反抗的方式是加倍奉还。温濯新则会下意识回避冲突，即便感到不舒服也会先应下来，再不伤和气地悄然离开。
人心隔骨，再贴近也无法描摹。几天前那个呼吸交错的夜里，月光起伏如海浪，他攥紧温濯新的手腕，用拇指反复摩挲着那枚感应芯片，逼问他是怎么瞒过了基地的全身检查。
温濯新气息短促，只能勉强从舌尖下挤出断断续续几个词语，大意是公众认知有误，芯片本来就不是金属的。但更多的信息，在他清醒后便不愿意再多说了。
他抬眼盯上实验室的实时监视画面，茧型仪器缓缓关闭，那张俊秀的侧脸隐没在阴影里。程沛又点了几下键盘，调出周万昭带来的监控画面。屏幕就此被一分为二，左侧是仪器的内置摄像头，温濯新睫毛垂落，闭眼静静沉睡着；右侧是几天前星云系统拍到的画面，也是他被带来这里的原因。画面中，一群人乌泱泱围成一圈，手中皆拿着棍棒，满脸凶相地盯着独自站在中央的人。领头的男子掂量了几下手中的武器，一声令下，人群蜂拥而上。而站在中央的人毫无惧色，赤手空拳迎战，身形消瘦却异常灵活，不一会儿就将人群逐个击倒。
整个画面只剩下一人站着时，他用袖口轻擦了下脸颊的血痕，仿佛白纸上不经意掠过红霞。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近在咫尺，柔和肃杀，左右对比实在过于强烈。
随着实验深入，左侧画面中的温濯新不知看到了什么，他紧蹙起眉，睫毛开始不规律地抖动，好似做了噩梦。
仪器的实时数据按照每秒的频率更新，温濯新的心跳稳定，血压稳定，大脑皮层某区域却处于异常活跃状态。程沛观察了一阵，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才关掉屏幕。
“报告！”周万昭推门而入，兴奋地比划着：“程队，我们确实发现了死角！”
半晌，程沛才转向周万昭。头一次遇上如此锐利的眼神，周万昭的后背不禁发出一层薄汗。
他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屏幕，猜测程沛刚才是在观测实验。他早觉得以程队长的水平迟早会看穿一切，于是咬咬牙，决定大不了就和盘托出。
而安静一阵后，程沛只是平静地转开视线，道：“晚上分头蹲点。”
*
夜晚，天空基地。
以太阳系行星命名的五栋楼发出不同色彩的光环，与凉风共鸣，在暗夜中流动转圜。五栋楼的位置、体积大小与所代表的行星对应，因此，最娇小的是紧挨着日轮楼的水星楼，而体积最大的，则是外部拥有露天走廊的木星楼。由于占地最大，木星楼的功能比较综合，包括室内体育场、活动室、大型会议室等。
庞某被发现的地点位于木星楼5层的活动室，本该是研究员们活动放松的地方。
为避免打草惊蛇，几人伪装成了深夜巡逻的安保。天气已入秋，柳州市比济城市偏北，便冷得更快些，小黎一路上和周万昭挤在一起，说话都带着凉气。
“我说，既然尸体有殴打造成的外伤，”小黎有模有样地说出推论：“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是犯人之间互殴，为了掩盖，再故意搞成那个鬼样子？”
周万昭不假思索地迅速反驳：“不可能。”
“犯人斗殴在每个监狱都是常有的事。”小黎不解：“为什么不可能？”
“犯人有可能长时间聚集的地方，是绝对没有死角的。这也是你今天得出的结论。”
“可是……”
有人。程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大家分头进入木星楼，按照事先规划好的几处死角排查。
他选择的地点是木星楼二层的室内体育馆，根据温濯新的说法，上次看到的人影就是在这个方向消失的。场地内空空荡荡，前排座椅靠背的倒影落在后排座位上，好似坐满了虚无的观众。场地中央，球网在地上形成密密麻麻的方格陷阱，在暗夜中缚魂锁灵，令被捕者发出究其不幸的悲泣哀歌。
程沛闭上眼，仔细倾听四周的声音。这种低沉、幽怨的声音并非幻觉，循着来处，他走到了场地旁一处小门前。小门旁边墙壁上的字迹已然脱落，隐约能看出“冥想室”三个字。
冥想室？这种空间的用途是什么？
程沛轻推开门，凭借微弱的光线，能勉强看到里面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声音正是从走廊的另一头而来。他放轻脚步，贴紧墙边，逐步靠近走廊尽头。
“啊呜咦——斯塔娜——”
“真神降临，沐浴圣光——”
人声汇聚成阵阵歌唱，沿着走廊袅袅而来。这首歌的声调十分舒缓，却在音符下暗含慑人心魄的诡异，思绪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很容易就沉沦至歌词的念白中。
接近走廊尽头时，一个开阔的空间映入眼帘。程沛侧身躲在暗处，观察内部的情况。
这处空间不像是已经设计好的，倒像是建筑初期没完成的半成品。按照位置推算，这里差不多位于木星楼外部走廊与内部空间的正中央，是这栋建筑墙壁中的夹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很难想象会有一个隐藏空间。房顶很高，几乎是正常层高的两倍，抬头便能看到巨大的弧顶。弧顶下方有一扇透气窗，窗棱的形状恰巧组成一枚四角星，将月光四分五裂。一排排黑色的长椅整齐摆放在前方，前两排零零星星坐了些人，目测数量在二十到三十之间。
教堂。
这是程沛的第一反应，这里和他见过的宗教建筑几乎如出一辙。
歌唱进入尾声，坐在第一排的某个男子站了起来。他背对着月光，无法看清脸部，只能看到他的脸上似乎戴了一个造型奇异的面具。
“神已倾听祷告。”他向人群宣告，说罢，深深鞠了一躬。
众人也鞠躬与以回应。程沛只能看到这些人的背影，但脑后似乎都系了绳扣，应当是每人都戴了面具。
静默几秒后，领头的男子示意大家起身。面对着空旷的空间，他宣布道：“今日是X先生新加入的日子，请大家热烈欢迎。”
众人没有鼓掌，而是都低下头，将手捂在心口，念了一句程沛听不懂的语言。
“真神斯塔娜为证，X先生即将与我一样，洗去污秽，换得新生。”
站在第二排的某个身影动了动，走上前去，站在领头的男子身旁。紧接着，领头的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端出一个玻璃容器，其中盛满了某种透明液体，盛满了破碎的月光，倒影在墙壁上摇晃。
被称为X先生的男子同样带着面具，身形有些单薄。他站在那盆不明液体前，挽起左手的袖口，露出一小节葱白如玉的腕骨。
领头的男子又低头默念了几句，一道白光闪过，源头竟来自他手中的一把小刀。
他双手捧着那把刀，递给X先生。后者用手指轻捻起刀柄，刀锋正对自己的左手腕。
“愿真神洗去污秽。”
领头的男子念完，所有人又向X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低头念着不明的咒语。
在这声声诡异的低语中，X先生没有片刻犹疑，将刀锋生生插入骨肉。血肉划破的声音原本微不足道，却被无限回声放大，混合着沉重、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声，在空气中躁动不安。
只听“铛”的一声，从他的左手腕中掉出了什么东西，正落在玻璃器皿的底部，发出一声脆响。他的手腕已然血肉模糊，却直直伸手去捞，血水与液体混合，顷刻间扩散为满目鲜红。
他将那样东西捞出来，摊开手给众人看。那是一枚闪着温润光泽的芯片，外观与诸多计算机的配件一样，又完全不同，鲜红色为它赋予了生命般的呼吸。
血水从他的指缝间滴落，还在不断加重着玻璃器皿内的血腥气。X先生就静静站在原地，浑身都散发着某种寒意，这种寒意并不咄咄逼人，而是一种远在千里之外的距离感，远到那只手似乎不是他自己的，远到已经完全忘却了身为人类的痛感。
“欢迎加入。”领头的男子向他道。
“愿真神保佑。”X先生答道，语气无波无澜，一如既往。
这章好割裂，但是又怎么都没法把剧情正好断开，后面会改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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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神罚-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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