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话音将落，纯白雾气自四面八方而来，凝聚至天窗下方，逐渐形成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的眼睛蒙着块布条，身后长袍形成长长的拖尾，双手交叠身前，垂首而立。
台下众人先是面露惊讶，而后皆是浑身一颤，纷纷跪倒。
“斯塔娜降临，恭迎真神！”
她脚下虚虚实实，宛如站在高山云雾中。这是全息投影技术的典型特征，与电子管家如出一辙，早在五年前就在C国普及了。可除了程沛，现场似乎完全没人看得出来，他们只是不断高呼着神的姓名，不断磕头祭拜着，高高捧起这个神秘、美丽的虚影。
此处沦为一场人间大型法事，施恩者不过几段代码，祈求者却都是活生生的人。
只要有全息投影，就必然有安装在现场的投影仪。程沛摸出手机，打开检测软件，界面上的同心圆一圈圈向外扩散，很快便在屋顶不甚明晰的两处角落探测到了信号。
再等等。他的指尖落在操纵按钮旁，决定静观其变。
在众人的呼唤中，“斯塔娜”抬起手指，轻抵在唇边，示意安静。这是个极具蛊惑性的姿势，正在祭拜的人们或跪或站，霎时便像犯错的孩子般捂住了嘴。
“教众们与您许久未见，实在想念。惊扰您了。”领头的男子鞠躬致歉。
斯塔娜点点头，并未回应。程沛判断事实上她根本无法开口，因为根据检测到的信号来看，这款投影仪属于两年前的旧型号，那时植入的语音沟通功能还不完善，虚影无法和人类直接交流。
利用如此落后的技术，竟能骗到这么多愚昧之辈，着实是种荒诞的讽刺。
此时领头的男子向众人宣布：“今日斯塔娜亲自降临，在她面前，就让我们再来诵读一次教义。”此人声音不大，却在场地内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能精确地送到耳朵里，轻易就能勾起人心的小虫。
“我与X先生一样，包括我们其中的某些成员，都曾来自那个肮脏的地方。与这里一样，他们用人作为能源燃料，也作为研究的小白鼠。”
“我们是活人，不是动物！”
“恶魔！吃人的恶魔！”
人群听后情绪激奋，纷纷高呼。
领头的男子拔高了语调，声音带着哽咽：“没错，我们是人，不是工具。真神在上，她会带领我们在实验中脱离黑暗，前往光明。”
“抛弃伤痕，我们终将新生！”
在男子的言语诱导中，众人群情激愤，纷纷挽起袖口，将左手高举过头顶。在他们的手腕上，一道道横贯腕脉的疤痕暴露在空气里，丑陋、触目惊心。有些是陈伤，早已变为暗褐色；有些则刚形成，譬如伤口还在不住渗血的X先生。
那一双双怒目圆睁的眼睛，以及手臂上的伤痕，终于与程沛脑中的某个形象重合在一起：淘汰者，余宏。
那天他们在审讯室内听到的咆哮还犹在耳畔，那是来自一名拥有高学历、却始终在底层挣扎的年轻人的咆哮。在进入海特后，余宏的自信被彻底摧毁，当明白有些天赋终究难以企及时，他内心的痛楚应当不亚于被淘汰的一刻。想来，海特便是所谓“肮脏的地方”，而安妮作为黄金猎手之一，更是聚集了怨恨的对象，所以才有人想设计毁灭。
小窗流入的月光太淡，潦草勾勒几笔轮廓，X先生的身形有些模糊不清。能对自己如此狠决的猎手数不出几个，他的排名决不会低于前十。
一种隐秘的似曾相识，令程沛蹙着眉抗拒那个最可能的答案。
过了一阵，男子摆摆手，叫停众人。随着气氛冷下来，他的声音也带上几分森寒：“接下来，我还有件事情要宣布。”
“有人向我举发，”他的目光穿透过面具，扫视了一圈教众们：“今天，又一次，有人瞒报了实验内容。”
“是谁！”
“请教主大人明示！”
“违背斯塔娜的人都该死！”
空气中的情绪浓度一触即燃，但失去芯片的X先生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似乎再也无法感受到了。
被称为教主的男子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掠过人群，来回踱步片刻，停在了一名畏畏缩缩低着头的中年人面前。他弯下腰，侧身抬头，嘴角扬起一个讥讽的笑。
“害怕了？”
男子浑身都在发抖，在对上教主眼神的那一刻，如触电般打了个冷颤，“咚”地跪倒在地。
“求求教主大人……”他带着哭腔，用手死死捏着上位者的裤脚。
“你明明犯的是杀人罪，”上位者语气玩味，俯下身盯着他：“却谎报是偷窃。你的实验幻境根本不是定力测试，而是会反反复复看到那个被你杀害的人，对吗？”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他泪涕横流，哭喊道：“不管我走到哪里，那人都在对我笑，就像噩梦一样啊！我不敢说，我不敢说……我没勇气反抗……”
这位所谓的“教主”一头金发，发髻半束在脑后，余下的从颈侧滑落，遮住花纹华丽的面具边缘，恍如一位古老的皇室贵族。他饶有兴致地盯了许久，直到下跪者嗓音哭到沙哑。
“不敬者将被真神夺去光明，夺去言语，夺去声色……灵魂将被世代遗弃在炼狱。”他哼唱道。
教众们不禁被触动，开始一遍遍重复着跟唱。人声如咒语般萦绕着整个大堂，给下跪者施予紧箍咒般的惩罚。月光下，斯塔娜在歌声中缓缓抬起头，用盲眼平静注视着她的“子民”。
金发男子冲身后的X先生神秘地笑了笑，道：“你的见面礼。”
X先生一步步靠近下跪着的人，一把揪起对方的衣领，端详片刻后，又有些嫌恶地甩开。
“我不想碰脏东西，Frank。”
“嗯哼。不过，”弗兰克用手指拨弄了一下肩头的发梢，漫不经心道：“可人嘛，总是要处理的。”
闻言，X先生稍抬眼望向Frank。面具掩去波澜，不动声色地，他再次从袖口翻出那柄小刀。闪光的刀尖率先对准的不是男子的咽喉，而是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锐利气息此刻凝成一柄冰刃。
男子用沙哑的声音求饶，瞳仁中映出刀刃的亮光：“求求您，求求您！我也曾是和您来自同一个地方的，我只是想有口饭吃……”
“那个地方的竞争有多激烈，您是知道的……我……我真的尽力了……”
“先生说我不配，要砍掉我的手指……”
在男子哭喊间隙，程沛快速从腰间摸出配枪，上膛，同时用手环发出紧急信号，动作一气呵成。
就在枪口举起的一瞬，他的瞄准视线竟恰与X先生撞了个正着。
哭喊声撕心裂肺，这种环境下，居然还能听见上膛的声音吗？但尽管被发现，程沛的枪口仍是毫无偏移，意味着只要对方敢有什么小动作，他就立马开枪。
然而，X先生的视线很快便转去一旁，丝毫没让其他人察觉。
看着X先生迟迟没有动作，弗兰克轻佻道：“怎么了，心软了？”
“这可不是我认识的你。”
他的目光扫过弗兰克一眼，双指拂过刀侧，没作任何辩解。下一秒，他突然高高举起手臂，刀尖朝着背叛者双眼猛扎了下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程沛扣动扳机，子弹呼啸而出，打中的不是X先生的手，也不是在场任何一个人，而是女神斯塔娜头顶的投影设备！子弹穿透镜头，传来一阵轰然破碎的声音。
果然，任何事都不如斯塔娜直接被攻击更令人震撼，也只有这样才能引发骚乱。随着投影被毁，斯塔娜身上出现了不断扩散的、被万千蚂蚁啃噬留下的黑洞。众人纷纷面露惊恐，尖叫声、呼喊声不断，在现场疯狂寻找着枪声的来源。
程沛掏出警官证，准备当众戳穿所谓女神降临的秘密。就在此时，几乎已经变为透明的斯塔娜竟扯起嘴角笑了，她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程沛所在的角落。
“是他。”她的声音来自在云雾里。
此一言石破天惊，数道目光愤恨地汇聚而来，紧接着蜂拥而上，呼喊着要“杀了玷污者”。几十人在狭小的空间里乌泱泱张牙舞爪，将仅剩的光芒也踩碎成了渣。不待他们靠近，所有人脚下突然传来一阵震动，逐渐连带着墙壁一起，仿佛建筑物某处正在急速崩塌。
面对逐渐不受控的场面，弗兰克大声呵令道：“都撤退！”
他的声音在动荡中却只似沧海一粟，只有少部分人被他“教主”的权威震慑。弗兰克迅速转变策略，他走向墙边，摸索一阵，按下某个机关。
随着震动持续，墙上的菱形小窗像是被扯开了一道口子，变成一扇足以容纳人通过的门。可木星楼的层高非常高，从这里跳下去简直是死路一条。
弗兰克站在门前，回身望了一眼，而后率先带头跳了下去。几个还愿意服从命令的人二话不说纷纷跟上，熟练到仿佛已不是第一次。
原本有几人已经冲到了程沛身边，统统被他利落地撂倒了，剩下的则犹豫着不敢上前。但教主身体力行地展示了撤退命令，几人借此壮胆，各自丢下一句“下次再收拾你”，也转头离去。
X先生是队伍的最后一个。震动余波未消，他脚下却如履平地。在靠近那扇门时，他的手臂猝然从身后被某个人擒住，脚步不由得一顿。
“快走。”
不加任何伪装的声音，与手臂的触感，果然印证了那个不愿被承认的答案。
X先生用另一只手摘下面具，那张瑰丽的脸一如既往摄人心魄，始终站在与程沛不同的阵营。
“对不起。我不能回去。”
这句话似乎花费了温濯新太多力气，以至于他气息不稳，话音随着脚下的震动有些发颤。下一刻，他奋力挣脱程沛的手，消失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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