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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日。
一向晴朗的柳州市少有地迎来了雨天。参加实验的犯人们排成两队，站在作为主实验楼的日轮楼外。乌云低垂，墨色大片施压，倒映在日轮楼的玻璃内，宛若一块密不透风的灰色钢板。
程沛独自站在窗边，俯视脚下的人群。仪式当晚，所有人都戴着面具，他无法从中辨认出任何一名教众，那名最具特点的金发男子无疑同样用了伪装。要说唯一能确认身份的，只有再次从视野里溜走的温濯新。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回去。”
程沛直觉，温濯新在追寻的东西一定和实验的真相有关。说不定，他现在就在实验的某个角落里。
他想起昨天的案情研讨会——
“接下来，由我介绍今早发现的死者的情况。第二名死者张某，与前一名死者的死状类似，凶手残忍地剜去了他的双眼，并且将其眼角割裂，一直延伸到太阳穴。”
这位张某，正是被教主称为“背叛者”的男子，于仪式过后的第二天早上在水星楼被发现。水星楼是最靠近中央的一栋楼，而木星楼几乎靠近基地边缘，要在两栋楼之间步行往返至少需要40分钟，几乎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行动。然而，几人在收到紧急讯号后迅速赶往，木星楼内已空无一人；经过调取星云系统的录像，不论是木星楼还是水星楼，周围皆没有任何异样，只有几处画面有一阵不明的颤抖。
两名死者，神秘的宗教，颇具仪式感的死法，温濯新的去向。程沛的思绪一刻不停，直到传来“砰砰”的敲门声。
周万昭一改以往的和善，神色凝重，问道：“程队长，您决定了吗？”
“既然已经申请了要参与实验，”程沛回道：“就没有撤回一说。”
“对新手来说，直接参加一级实验绝对是有危险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杨局会批准……”
我知道。程沛脑中浮现出舅舅的脸，以及与这张脸极其相配的一句话：你是济城市技侦支队的队长，也是霁岚的孩子，任何一个身份都不准你说“做不到”。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程沛望向周万昭，视线仿佛穿过沉沉阴云。
“我已经看过所有的实验数据了。犯人按照所犯罪行的轻重，分别在不同时间参与实验，导入仪器的数据包括犯罪经历，获刑时间，日常表现等，而导出的全部是生物数据。你们对外宣称，天空基地所进行的是关于‘犯罪基因论’的医学公益项目。”
“关于这方面，我略微看过些母亲那里的资料。周警官，你们的实验目的听上去非常合理，但是，所获取的数据却全部是人脑与记忆、忏悔的神经反应、条件反射等相关区域的活跃状况。”
“所以，实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窗外墨色侵染至二人脚下，骤雨将至，疾风徐起。周万昭选择静默，在雨滴掉落在窗沿的片刻，勉强摇了摇头。
为避免引人注目，程沛跟在队伍最后进入了日轮楼。众人走楼梯上楼，队伍七拐八拐，终于在穿过一道银色的大门后进入了真正的实验场地。果然，他们前期所接触的根本不是实验核心：这里的设备不是茧型，甚至没有使用济城市支队的感应手套，整个场地放眼望去空空荡荡，只陈列着几排银灰色的桌子。这些桌子的桌面两侧各自竖起了一块金属隔板，此外，与普通的学生课桌别无二致。
大家驾轻就熟地各自落座，程沛便顺着人流随便选择了一个位置。刚坐定，右侧的一名犯人和他笑着打招呼：“第一次来吗，你看着面生。”
程沛反倒看着这人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以前参加过二级的实验，”程沛半真半假地应着：“一级是第一次。”
听到这话，坐在他的前面的壮汉回头瞥了一眼，语调嘲讽：“小伙子，看你长得这么体面，也干犯法的事儿啊？”
“怎么进来的，骗财骗色骗感情？”
“别理他。”与他打过招呼的男子替程沛挡了这个问题，反问：“花哥，看见帅小伙就觉得来生意了？职业病又犯了。”
这话里暗含的意思是“花哥”以前干的行当拿不上台面，周围人随即都哄笑起来，男子也跟着笑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啊。”
他身材微胖，头发是标准的三寸半，夹杂着少许灰白，眼睛有些圆，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梨涡。花哥愤恨地瞪了他一眼，没再接着反击。
“我叫万江，应该比你大些，叫我江叔就行，”男子紧张地环视了一周，小声道：“如果你是第一次参加，记住，千万别‘迷失’，一定要回来。”
“迷失？”
江叔面露苦涩，眼神躲向远处：“你有没有……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但是特别想要见到的人？”
程沛一时沉默，脑中浮现出不止一个人的名字。这么多年来，他失去过太多战友，一个个名字笔锋纵横，刻在实习警官名单、正式名单、荣誉堂，最后刻在黑色的墓碑上，金色流光潺潺似泪。他一向是情绪不外露的人，若是早上出门时还一同并肩的人，到了傍晚却不见了，于他而言，结果也不过是沉默地坐在台阶上吃一碗泡面。
所以，自然有人说过他冷血，连悲伤这种情绪都被冻结了。
入座前最后一刻，江叔向他传递了一个“暗号”。
“土豆馅饼。”他道：“要是你的世界里走投无路，就找知道这个暗号的人。我会带你出去。”
程沛点点头，二人各自落座。
所有人落座后，场地前升起一块巨大的电子屏，文字由上至下逐行显示而出，分别是每个人的座位号、代号以及一个计时器。待所有内容显示完毕，屏幕上的文字已经密密麻麻，一眼望去有种窒息感。待计时器数字开始跳动，桌面随即升起一个拱形仪器，程沛按照周万昭先前教的方法，双手微握拳，平放进去。刹那间，他只觉身体轻飘飘的，好似微醺的状态，眼前闪过一阵雪花噪点般的画面。然而，再睁开时，看到的景象令他不禁愣了一下。
那场仪式后，他原本认为实验的目的无非是要人直面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再融入一些说教，令罪犯痛改前非。在实验之前，他自认为能称得上“恐惧”的，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就是再回到令人窒息的舅舅家。
但随着一颗篮球在眼前精准入框，他草草扫了一眼，很快便认出了这里：G大的室内篮球馆。
“队长，你怎么还在这！”
是小胖的声音。他低头看了一眼装束，是自己在学校时最常穿的那套衣服。
“你不是说等嫂子下课一块回家吗，还没走啊。”
“啊，我马上过去。”
他回答完这句，脑部袭来一阵没来由的剧痛，不禁用手按上太阳穴。小胖赶忙凑过来：“队长，咋了？”
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程沛摆摆手，表示没事。此时恰逢下课铃响起，小胖满脸担忧地表示还是不放心，要陪着一块去接人。程沛只好由着他，一路上浑浑噩噩，跟着来到某个教室前。
学生们鱼贯而出，他们站在人流对面，像两块被反复冲刷的礁石。终于，有个身影从光里一路小跑过来，因为怀里抱着一摞书，显然有些吃力。小胖在一旁怂恿道：“哥，你怎么愣着，帮嫂子拿东西啊。”
恍如某个盛夏，他似乎嗅到了满院槐花香，等阳光被距离压缩，来人模样才逐渐明晰。她留着过肩长发，一双略微下垂的小鹿眼皎洁如月，很自然地贴近程沛，顺手把书转移到他怀里：“拿着。”
看清来人面容的那一刻，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异样感。哪里不对，有哪里不对呢。
“怎么了，不舒服？”女孩眨眨眼睛，用手贴上他的额头：“杨教授是说你前几天发烧来着，应该好了啊。”
这个称呼更是让他的身体下意识颤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回应道：“……我妈，没麻烦你吧。”
这是个尘封多年都未发出过的音节，致使唇齿的轻碰无比迟滞，他嗓音沙哑，却没办法停下来。异样感具体来自哪里他不清楚，大脑系统始终缺少对应的词语来形容现在的情况，好似拼图被人挖去一块，无论如何都接不上。
“那先回你家吧。”女孩挽起他的手臂：“正好，我们和杨教授一起吃个饭。”
回去的路上女孩和他谈天说地，尤其是聊起班里的趣事，她掩嘴轻笑，微风拂过唇角。为了避开高峰期的人流，他们走的是后门的一条小路，一直走到夕阳西下。在快到程沛家的前一个路口，街角传来一阵小动物哼叫的声音。
有个大叔坐在小板凳上，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着，面前摆着个竹筐，装了一摊翻腾着的灰色团子。定睛一看，才发现都是小奶狗，目测不过几个月大，从颜色判断应当是哈士奇。
女孩被小动物吸引，忍不住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其中有一只最热情，主动和她玩起了咬手指的游戏。
“老板，这只我带走了。”说罢，女孩抬头看向程沛：“我们带回去吧？”
“行。”大叔麻利地出了个价：八百。”
“贵了，五百。”
大叔搓搓手，犹豫了一下，咬牙道：“六百，成交。”
女孩抱起小狗，和它碰了下鼻尖，笑着说：“小家伙，以后你就叫六百吧，我们把价签带在身上，多高贵。”
六百一路上都乖巧地躺在女孩怀里，直到程沛家所在的小区楼下。他抬头望去，无数条电线纵横交错，穿过头顶的天空，交点正落在这栋灰蒙蒙的建筑顶端。
女孩搀起程沛的胳膊，他顿了下，用手将她的手拨开。
“怎么了？”女孩的神情转为疑惑：“不上去吗？”
“你们家厨房的灯亮着，应该是杨教授和程叔叔都回来了。”她很快掩去刚才的情绪，显然是故意逗程沛开心：“程叔叔很喜欢小狗吧，上次我们去警队参观，他还带我们看了警犬考核呢。他肯定也会喜欢六百。”
不，不是。六百只卖六百，是因为一窝幼崽里，唯独它有耳部残疾。
爸爸不会喜欢狗。他的战友曾经说过，父亲刚进警队时曾当过训导员，而带过的那只警犬不幸在救灾现场牺牲了。
程沛站在原地，向女孩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扯起嘴角，微笑道：“小欣。”
“但不是我的小新。”他侧过身，不再看女孩，而是紧盯着居民楼上那盏明亮的灯。
“抱歉。”对着那盏灯的方向，他做个了欠身的动作，缓缓后退两步，停驻片刻，而后大步离开。
霎时间天昏地暗，灯光破碎，黑暗侵蚀。
周万昭一直在仪器前紧盯着程沛的实验数据，眼睁睁看着脑部几个关键反应区的数据忽上忽下，不得不咬紧牙关。
小新：这女孩的脸是我亲自对着镜子捏的！怎么样，好看吧？
程队：（亲额头）那怎么可能不好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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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入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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