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沛用最快的速度开车向友盟小学的方向飞驰而去。几分钟前,温濯新发来的消息停在他还亮着的手机屏幕上,只有两个字:“今晚。”
这两个字的意思,他们心知肚明。
黑色跑车飞一般略过济城市的跨海大桥,月升星坠,海风带着湿热从水天分界线滚滚而来,吹散一身红尘烟火气。
几天前,跨海大桥边。
程沛的双手松松垮垮地搭在桥边的栏杆上,望向远方某处,没有焦点。他的车停在不远处,车窗里,星辰倒影如被打散的油彩画,温濯新偏着头靠在副驾驶上,沉睡在这片星辰里,神色安然。
安妮从后座下了车,关上车门,向程沛的位置走来。
她当然早就认识他。
在友盟小学的石桌旁,安妮讲述了刘希诚为何会成为她的目标。大抵是故事实在令人心惊,三人从友盟小学出门后,几乎没再说话。程沛独自开着车漫无目的地游荡,注意力最终被海边的夜景摄了去,停在了济城市这座地标性的大桥上。
温濯新还是习惯一上车就睡觉。音响里播放着标签为“安静”风格的歌单,此时恰是一首舒缓的英文歌。
“你准备什么时候行动?”感觉到有人靠近,程沛问道。
海风湿咸,卷起安妮的发尾。“当然是在警方之前,”她坦诚道:“否则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接近他了。”
“我可以给你创造机会。把他交给我。”
安妮坚定地摇摇头。
“请原谅我不能答应。”她说道:“希望你能理解,程警官。”
桥边的路灯夜夜长明,落在漾起波澜的海水上,落在安妮毫无动摇的眼底。那些超出了猎捕者的情绪到底是什么,程沛心里有个基本的答案,却迟迟不敢下定论,一是不知道她所展示出的东西是否真实,二是,他不愿意揣测,如此惨烈的悲剧曾发生在另一个懵懂的小女孩身上。
安妮也眺望向远方。
那终究不是同一处。见到安妮之后,他愈发觉得和“他们”之间似乎有着一道触摸不到、又难以跨越的界限,是种所谓无人能真正感同身受的屏障。
不论他愿不愿意承认,“他们”也包括那个人。
“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这句话没有主语,两个人却都知道在说谁。
“原谅我的冒昧。”安妮迎向风,声音柔缓:“只是很好奇。”
“他提起过你。”
“上次我们去酒吧的时候,爱丽丝喝醉了。”
这是个不怎么漂亮的谎言,程沛没戳穿。
温濯新的酒量和他那张漂亮脸蛋完全不相称,饭桌上如果有人用各种名头劝酒,他基本来者不拒,举杯眯起眼睛不紧不慢地抿几口,一直到饭局将散,所有人都趴下了还能屹立不倒。
那双眼睛自始至终都清澈无比,不沾染一丁点醉意。人在喝醉后会陷入毫无知觉的失控状态,以温濯新的脾气,不可能接受这种“未知”带来的后果。
“不是什么美好的画面。他路过球场的时候,不小心被我砸到了。”
温濯新的脸因此肿了整整一周,程沛当时就被整个高年级追杀了一周,罪名是把法学院院草砸破相了。
安妮噗嗤笑了出来:“是这样。”
而后她顿了好久,才在江水的流动声中说出一句话:“程警官,我希望,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
她的衣袖被吹起,鼓起宽大的空档,好似这片天地间毫无依凭飘荡着的一簇羽毛。最后几个字混合着风声与水声,听不分明。当晚几人分开后,程沛的聊天软件立刻提示了一个新的好友申请,头像是一只龇牙咧嘴的黑足猫。
时间被无尽拉长,发生在几天前的场景已然有些模糊。程沛早就联系了吕闻,派人紧跟刘希诚,却对具体原因避而不谈,以“事情结束后再解释”堵了回去。路灯排成一列,划过程沛的车窗玻璃向后逝去,他在回想中到了目的地。
又是深夜,友盟小学外面和上次一样,仍是一片死寂。程沛摇下车窗,一个修长的影子淌过月光,攀上玻璃缝隙。顺着看过去,影子的主人正独自孑立在月光下,微微抬头看着眼前的教学楼。
听到响动,他侧过头道:“她在里面。”
温濯新今天换了男装,一身打扮简洁干净。明月此时彼时,程沛想起几周前他们重逢的画面。当初在留下半个告别后,温濯新悄无声息地从他的世界逃离,又仅仅用了几周时间润物无声地融入了回来。加回好友的理由是要提供关于安妮的动态,相遇的理由是目标相同,似乎处处都是巧合。
没有那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随便感,相反是小心翼翼、不着痕迹的,浅到让人觉得不够有实感,恐怕总有一天又会消失。
“知道具体位置吗?”程沛注意到,他今天特意戴了感应框镜。
温濯新点了点头,神色严肃:“知道,但是……”
“我不知道现在进去合不合适。”他咬了下嘴唇,艰难地解释:“她……要用自己作诱饵。”
程沛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快走。”
刘希诚到底是怎样的猎物?
温濯新在采集共情里,看到的是小豪的视角。某天晚上,男孩不小心把橡皮落在了教室。回家后,他盯着文具盒那块空荡荡的位置,只觉得浑身不舒服,便偷偷溜回学校准备把它拿回来。
他在教室里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以为自己被保安发现了,害怕挨骂,就躲在了教室角落里。
一个穿着皮鞋的男人走进了教室,踩在水泥地上,由远及近,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来人的步伐很沉重,小豪从角落里偷偷露出一双眼睛,看到他怀里抱着一个女孩。
是他的同桌,夏语娇。
程沛收到的,是小黎发来的调查报告。刘希诚确实有个女儿,名叫夏语娇,但这女孩并非是他亲生的。两年前,夏语娇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双亡,也没有能照顾她的亲属,当时被安排在济城市第三福利院居住,直到遇到刘希诚。
据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讲,刘希诚常以公益名义来到福利院,带这些孤儿做手工课,为人亲和,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他多次获得了学校的优秀教师头衔,还有市级的进步青年等等奖项,以公众普遍的眼光来看,绝对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刘希诚和夏语娇的年龄跨度不够,原本是不能领养的。福利院将他满身的头衔向上汇报,申请到了特殊批准,才完成了领养手续。
“他是个好人,交给他我们放心。”
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好人。
从看到夏语娇的脸那一刻起,小豪当晚的记忆就断掉了。温濯新只看到满眼的红色与白色交织,像苍白的血,又像鲜艳的雪,伴随着哭泣、喘息与尖叫呼啸而来,那天他花了几十秒稳住心神,才完成采集。
最后一个画面是夏语娇坐在小豪的桌子上,双眼空洞,两腿无力地垂落。
小黎提供的调查报告最后一页,是夏语娇在医院的诊疗记录。根据小黎的技术分析,这份电子诊疗记录被人篡改过,数据无法还原,现在的记录上只留下寥寥数语,写着身体有多处外部擦伤,需要静养。
两人一路小跑着到了三楼,温濯新碰了碰感应框镜,给程沛指了一个方向。
他们迅速来到了挂着“教师办公室”的房间门前。
程沛从腰间摸出手铐,示意温濯新冲进去。温濯新却摆了摆手,用手机打出一行字,递到程沛眼前:
“还在采集中。我怕安妮‘失控’,再等等。”
两人在门前又等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窸窸窣窣,听不清楚,气氛愈发焦灼。突然,里面传来一声痛苦的喊叫,程沛咬着牙骂了句“畜生”,一脚踹开了办公室的门。
眼前的景象和想象中一样惨不忍睹。
万籁俱寂,无人言语。刘希诚半张着口,摊在椅背上,眼中爱欲与空洞交加。程沛高抬起膝盖,朝着刘希诚的腿重重一砸,椅子“咚”地一声被掀翻。他单手将刘希诚按在地上,另一只手利落地锁上了手铐。
“碰你一下我都觉得恶心。”他语气嫌恶,发狠道。
办公室的另一侧,安妮的长发散开,铺在地上,像只被海草纠缠后搁浅的鱼。
温濯新快速巡视了一圈,盯上了一旁的窗帘。他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指间的采集戒指,插入红心的箭矢有一支翻了个身,变成了一根锋利的尖刺。他用这根刺把窗帘割下一块,背过身去,把这块布轻轻丢给了安妮。
半晌,她才应了一句沙哑的话,仿佛从很远的岸边传来。
“......谢谢。”
程沛一把拉起刘希诚,把他带了出去,丢垃圾似的把他扔在了办公室门口。温濯新紧随其后,轻掩上了办公室的门。
两人靠在窗边,静静听着警铃声由远及近。
温濯新用手指触碰戒指,收回尖刺的时候,那颗碎裂的心脏暗自闪了一闪,仿佛电流不稳的灯泡。
他的手指不由得跟着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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