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局背着手站在窗边。阳光脚步轻缓，调皮地踩在他的发丝上，赶跑乌黑，落下斑白。
程沛很少这样一言不发地站在这位中年人面前，只等他发号施令。程沛向来是主意最准的那个，沈局习惯让他在最后做总结，因此他总是看到沈局面向自己，频频点头，赞同的话音每每都落在后头。
这次确是一招险棋——找个高中生做诱饵，结果意料之外又搭上了一条人命。借着丹尼尔的死，济城市伦理委员会迅速向国家议会提交了议案，一纸弹劾状写满了对海特的质疑：晶体转换技术究竟能否确保猎捕者的人身安全？但这样的议案，对于邬予明来讲简直是隔靴搔痒，此刻他的脸正出现在沈局办公室电视机的大屏幕里，精神矍铄地发表着自己的辩词。
“海特的猎捕者在加入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的使命。那就是，为C国的能源事业而奋斗。”
说罢他笑了笑，扶了一下话筒：“甚至献上生命。”
邬予明一头黑发，意气风发，与此刻的沈局相比有种奇妙的割裂感。程沛瞧了瞧眼前的中年人，背影难掩疲惫。
“你还是太年轻，简直是打草惊蛇。”沈局说着，也跟着瞧了一眼屏幕上还在发言的“蛇”，叹了口气：“杨局也是这个意思。”
前半句话程沛还乖乖听着，听到后半句便坐不住了。一提起舅舅，他就像指尖被扎进一根断刺，不理会有些痛，拔出来又费神，还连着切不断的血脉。
“海特在全国设的六个分部，没有一个开在他的柳州市，他当然不急。”
“你这小子。杨局和你又不是仇人，是亲人。你还能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
“您的话我可以听着，”程沛一身浅蓝色的警服，肩章上的星星闪得发亮。他端正地站在沈局办公桌前，话里话外却不太规矩：“他的就算了，没什么好说的。”
“我看你是得冷静冷静。放两天假，让小吕带队，活儿都先让老钱他们顶上。”
只过了半天，风言风语如野草般在局里疯长，到下午的版本已经成了“技侦支队老大程沛和沈局大吵一架被迫停职”。小黎听闻后，抱着个抱枕在程沛的办公室哭嚎了半天，说技侦支队就要支离破碎寄人篱下了，他还是那句话，到死也要做程队的鬼。
程沛这会懒得理他，由着他在办公室折腾，自顾自在电脑上整理着后续的工作。敲了一会键盘，他又觉得不够自由，便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勾画，不知觉地，在嫌疑人清单中圈起了一个名字。
温濯新的名字躺在他落笔后的圈子里，仿佛就这么轻易地被捉到了。他想了一会儿，又在旁边写下“未知女孩”几个字。
其他更多的信息便再一无所知。他翻了翻回忆，隐隐还记得站在温濯新身边的那个女孩看着很年轻。那天一切结束后，温濯新离开时，是被一辆黑色的加长轿车接走的，车玻璃贴得严严实实。温濯新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那个黑黝黝的铁肚子，一滴纯白被墨侵吞，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那个女孩也是一名猎捕者，而小豪已经是温濯新的猎物，友盟小学里一定还有其他目标。
音响中传来的那个哭声，幽长地飘入了他的思绪中。
程沛在局里把剩下的工作零零散散交给老钱，一转眼夕阳已攀上树梢。他一手搭着外套，大步流星下了楼，一脚油门飞驰而去。
他走得急，到了友盟小学门口，长腿迈出车门一半，才想起自己忘记换便装了，成功收获了一群前来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们的侧目。不得已等了一会，人群散得差不多了，才又从车里钻出来。车门将将打开一半，一个头顶地中海的中年男人点头哈腰地迎在了门前，伸手帮他完成了另一半。
“警官，来我们这有什么事啊？”来人满脸堆笑，褶子简直快飞到天上去了。
警服还真是有警服的好处。程沛心里冷笑了下，表面上也毫不客气：“来找个人。”
“出了什么事吗？我们这小学校，要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希望您能担待一下，您看我们校长和您那边......”
程沛自然清楚他的话外之音，只是不论搬出哪位的名头，这样“通融”的意味都是在他的底线上蹦迪。他出于礼貌点了下头，连人都不正眼瞧一下：“四年级的语文教师，刘希诚。”
“哦，您找刘老师是......”
“警方要带人去讯问，至少都得两个人到场。我今天来只是有点私事。”
中年男人眼中的防备终于稍稍松懈：“您这边请。”
要怎么从刘希诚嘴里撬出关于红栅的任何蛛丝马迹，程沛一路上都还在考虑。那张写满线索的纸密密麻麻，几根线相互纠缠，这位“刘老师”的名字多次被链接，或是落在交叉点，最终成了线索汇集的交错路口。他是小豪的班主任，在任天意去世前几天和他见过面，还是红栅的“明星”人物，不论他是谁，都不会是局外人。
穿过声声传教授课之音的走廊，中年男人敲敲门，推开了教师办公室的门。
夕阳自上而下凝成光柱，空气中的细小尘埃被来人搅动，不安地来回碰撞着。门缝如竖向徐徐展开的电影幕布，先进入视线的不是他来找的人，而是一抹端正地坐在落霞余晖中的白色身影。
果然。
不知是为自己推测正确，还是兜兜转转几圈又遇见，程沛不由得露出一个轻笑。
中年男人恭维地迎向相反的方向，那是靠窗侧的另一个位置，一个年轻男子正在低头批改面前堆成小坡的作业。书本如山脉般错落有致，半遮挡着他神情专注的脸。
听到动静，几人都抬头望向门口。一时间，小小的办公室里，空气如凝胶般停了下来，温濯新的一双小鹿眼微微睁大了看向程沛，刘老师偏侧过头，神情也是略带惊讶。只有另一个坐在温濯新对面的少女，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了一圈，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刘老师，这位警官是来找你的。”
“找我？”刘希诚不解道：“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温濯新抢在程沛前面开了口：“是来找我的。”
“哦，是这样。所以小盛妈妈，这位就是小盛爸......”
程沛原本想好的借口“专案组希望老师能配合任佳濛心理疏导”莫名被堵了回去，怎么好像还……喜当爹了？
温濯新匆忙起身，推推搡搡地迎面将程沛从门口推了出去，甩下一句：“我们去外面聊。”
他走在前面，一路将程沛引到了后操场的小花园里。到了一处被荫凉庇护的石桌，四下无人，温濯新这才停了下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你先说说这个小盛是哪来的？”
温濯新噙着笑道：“我要真是个女生，程队才该担心吧。”
程沛用手轻轻戳了下他的鼻尖：“说正事。”
温濯新一手拢起裙子，和他相对而坐。这位刘老师是他们盯了几个月的猎物，价值两管S1级别的晶体。此人做事十分谨慎，很难找到下手的机会，不得不伪造假身份接近他。小盛是他们用了些手段搞来的一名转校生，在他的身份档案里，温濯新是名为“温柔”的孩子母亲。今天下午，他找借口约刘老师谈孩子的情况，实际上是想创造独处时间，找机会下手。
“温柔？”
“嗯……随便取的。”
这是他们大学时玩VR游戏取过的ID。温濯新懒得想名字，打出一个真实姓氏就随便组词。程沛的ID则是“如闻”，情侣间玩了些首字母翻转的小把戏，他还记得。
抛去细节，疑问也只被解开一半。
“他是你的猎物，还是那个女孩的？”程沛的问题一语中的。
温濯新掩去的一半事实被捉住了小尾巴，小声道：“确实不是我的。是......”
“安妮。”那个少女终于出现在树荫下，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程队好。”
她的声音很甜美，结合长相和身高来看，最多只有十五六岁，用“少女”来称呼绝不冒犯。但她神色沉稳，言语间完全没有属于少女的青涩，眉眼里是一股浓重的、化不开的雨雾，令人在给她下定义时，得犹疑地保留一个问号。
猎捕者排行榜年年更新，前五名的名字始终不变，前两名更是连位置都没动过。还在G大的时候，程沛从没见过有任何其他人排在温濯新前面，因此，排在第一的那个名字自然令他印象深刻。
Anny。
夕阳的余烬被安妮指间的戒指捕获，乖乖打了个弯，光芒萦绕在只枚布满血色龟裂纹的、独眼造型的戒指上，正中央的瞳孔如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她垂着眸，似是自言自语。
“程队……你知道，刘希诚身上的晶体是什么吗？”
谈起晶体时，她露出了不该属于猎捕者的情绪，或者说，她本不该有任何情绪。如一尾飘荡的海底游鱼，被卷入一片宏大而未知的珊瑚，难以自拔，流失了唯一一点光，以至于，连程沛这个非同类都察觉得出来。
安妮毫不在意程沛根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的左手半举着，任由夕阳穿透指缝，留下红色的焦痕。她动了动唇，道出一个惊人的真相：
“S1级别的虐待欲，在那种方面。”
“对他法律意义上的女儿。”
这个设定我想了很久，犹豫了一下还是想写出来，但是又不知道jj的敏感度到底有多少。尽力而为吧(-?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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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校园夜猎-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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