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那个声称自己对马来有着深刻印象的是个护士,现在已经干到了护士长的位置,过两年就要退休。
大抵是因为知道一些事情的全貌,她主动投案了。
没错,投案自首。
到现在解重楼还像是活在梦里一样,那个他们日思夜想的答案居然就这么在所有的一切都面临瓶颈的情况下主动蹦了出来。
“你就是李芳?”耿童看着这位特殊的来访者。
李芳,女,今年四十三岁,系中医院血液科护士长。
她淡淡地抬起因过度工作而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十岁的眼眸:“是。”
耿童坐在桌前看着她古怪的神色,总觉得不那么简单:“听说你要举报?”
“不,”李芳摇摇头,“我来自首。”
耿童顿了顿,轻轻瞥向站在一旁的解重楼。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耿童站起身,带她去了隔壁的讯问室。
156、
李芳身形瘦弱,考虑到情况尚不明确,耿童没给她上铐,只是让她坐在打开着的谈话椅上,椅子上放着一杯温开水。
“自首什么?”记录下,耿童的侧脸隐匿在阴影中,看不出情绪。
李芳像是排练过了无数遍,她娓娓道来,说的好像是其他人的故事,而她自己只是一个理智的看客一般:“马来离职前向我索要过重点药房里用于锁盐酸吗|啡的钥匙,离职后,他也找过我几次。”
“那些东西成瘾性很强,医院不双锁双控吗?”耿童问。
“即使是病人的主治医生开单,我们也需要经过层层的程序核对,所以单靠我一个人是办不到这件事的,而且药房有监控,我还没那么蠢,”李芳说,“我没答应。”
耿童:“马来一共找了你几回?”
李芳笃定道:“六次。”
“这么肯定?”
“不敢忘,”李芳道,“曾经的我非常重视前途,我能爬到护士长这个位置,问心无愧。违背原则的事情我不敢做,当时他第一次找我,我就已经打算检举他了,但碍于大家都是同事,而且这里面牵涉的东西太多,我怕因此丢了工作,所以一直没说出来。”
耿童淡淡道:“那你现在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因为他死了,死人不会说话,活人却有嘴,”李芳深吸一口气,“我可以证明马来长期与一位名叫田清清的胃癌晚期患者及其家属、管床护士、药房护士有不正当金钱交易关系。”
一旁的解重楼停下了手中做笔录的动作:“你拿什么证明?”
李芳从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来:“这就是证据。”
U盘被旁听的朱若霞接过递给了解重楼,解重楼随手将它插在了旁边闲着的电脑上。
随着沉闷的叮咚声响起,一段监控画面出现在屏幕中央。
是药房的监控,拍下了护士们交接、拿药及核对的画面,画面很短,画面中的人也都戴着口罩,这一切看起来非常正常,似乎就是一段普通的工作记录,但当画面放大后,依稀能看见药盒上标注的盐酸吗|啡注射液几个模糊字体。
中医院历史太久了,监控也老旧,画面中听不到声音,因此很难判断这段监控画面到底是讲什么的。
时间显示为2010年的8月1日,下午三点过两分。
耿童按下了暂停键,对身边的人吩咐道:“一会儿把监控拷下来,照着监控上的时间去医院核实,看看2010年8月1日下午三点肿瘤科给谁开了盐酸吗|啡,又是谁下的医嘱,开药到拿药全过程所有经手的人全部找一遍。”
朱若霞点点头,拿过U盘刚要走,又被叫住了。
“等等。”
朱若霞脚步一顿:“怎么了,队长。”
“我要看到有医生签字的单据,”耿童说,“全部的,包括那个用药患者入院以来所有能查到的档案。”
“明白。”
说完,朱若霞步履匆匆地走了。
他们经常跟附近的医院打交道,但是这样的情况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毕竟真的很少有医生护士敢做那种见不得光的勾当,可现在即将退休的护士长亲自过来举报,就说明这其中绝对有很多之前尚未被挖掘的秘密。
耿童在看到监控的一瞬间就想好了方向,李芳不会无缘无故弄一段毫无意义的监控下来,如果只是普通的开药,这段监控就不必再看了,但李芳却要用这段监控举报马来和患者及其相关人物有不正当交易,那么足够说明李芳认为监控画面中药房护士们拿药的动机并不单纯。
马来死了,调查方向应该放在那个患者身上,药可以治病,却难保有人暗中勾结,用治病的幌子拿取具有成瘾性的药物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
“你觉得这段监控有问题?”耿童故意看向李芳。
李芳笃定道:“如果没有问题,我不会冒着风险把它拷下来。”
耿童:“什么时候的事。”
李芳一愣。
“你是什么时候把监控拿到手的。”
“去年,”李芳说,“其实......马来第二次找我的时候,我同意了。”
耿童双手交叠轻轻放在下巴上,盯着她:“你不是要前途么。”
“我女儿病了,”李芳微微收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唇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是急性白血病。”
耿童继续盯着她。
他的眼里似乎没有同情,只有淡漠。
李芳大约是习惯了他人的这种眼神,只道:“刚开始,她只是发烧,再后来,她一直低烧不退,持续了很多天。我平时忙着工作没有管过她,直到学校老师给我打电话,说做早操的时候,她流着鼻血晕倒了。”
李芳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女儿平时就有流鼻血的毛病,天气干燥就会流,我们也都没当回事。可是去了医院之后,我同事跟我说她的血常规有问题,需要进一步检查确认,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推进去穿刺,拿到结果的时候天都要塌了,医生把她转到了我们血液科,说她是急性白血病,至于发病原因......”
说到这里,李芳轻笑一声:“就连医生都不清楚。”
耿童并没有打断她。
她突然抖着肩膀,双手捂着脸,悲恸地、压抑地哭出声:“我需要钱,警官,我真的需要钱。马来第二次找我的时候,我答应了他的要求,我帮他通过给患者开盐酸吗|啡的申请,然后跟药房的同事里应外合——”
解重楼:“他前后都给谁开了这个药?你刚才提到的田清清到底有没有使用盐酸吗|啡镇痛的需求?”
“有的,有,田清清是他的病人,胃癌晚期了,”她说,“医院里癌症晚期的病人都会用止痛药缓解痛苦,这是很常见的事,也经常有医生为减轻他们的痛苦向药房申请杜冷丁之类的药物,这太正常了......田清清需要用盐酸吗|啡镇痛,这是事实,但马来每次都会在原来的剂量上申请多开一支。”
耿童:“多开的那一支用来干什么?”
李芳擦了擦眼尾的泪,嗓子有些嘶哑:“往常也会有医生多开的,因为病人对痛苦的感受性不一致,所以这个剂量会在保证安全的基础上,上下增减,只要诉求合理,医院都会通过。马来就是钻了这个空子把药带出去的,至于田清清——”
耿童:“田清清是什么人?”
“得病的时候二十五岁,父亲是赌鬼,母亲常年做皮|肉生意,马来拿药一方面是给田清清治疗,一方面是为了把药带给家属,家属会给他钱,药物最后会在谁手上,那得看田清清的父母在跟谁做生意,”李芳叹了口气,“警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种红处方用完了都要见瓶,所以马来要瞒天过海,唯一的方式是把它们从原来的瓶子里转移出来,再由负责注射的护士上交原装瓶。”
耿童:“没人发现?”
“监控年久失修,这是最好的理由,而且只要瓶在,基本上不会有人怀疑我们,”李芳说,“对了,田清清的管床护士叫刘欣,中专毕业,下班爱打麻将,上个月被抓了。”
解重楼疑惑:“被抓?”
李芳抿抿唇:“她有个爱赌钱的老公,婆婆很强势,马来死了,倒卖红处方的事没人干了,没人给她分成,她没别的收入来源,为了给她老公还债,她去卖了——而且是聚众,第一次就被警察抓现行,现在还在看守所蹲着呢,她老公和小三倒是巴不得她永远在看守所里别回来。”
耿童把话题拉了回来:“马来做这些事的时候只联系田清清家属吗,还是说医院里的其他患者也被他利用过?”
“应该只有田清清,马来为了事情不被识破,申请盐酸吗|啡和一些其他红处方的时候都会挑我在的时间,我给他走流程,不会让除了管床护士和我以及家属之外的其他人知道。”李芳说。
耿童微微蹙额:“田清清本人知道吗。”
“她不知道。”
解重楼见缝插针道:“最后一个问题。”
李芳抬起头。
解重楼:“根据我们的调查,马来死前还在与人进行毒|品交易,他手里的盐酸吗|啡注射液是不是从你们医院流出的?”
“是......”李芳道,“他离职之后跟我们联系少了,我以为他打算金盆洗手不干了,后来他又一次找上我,问我还能不能帮他运作一下。”
“怎么个运作法?”
李芳:“也和之前一样,医生开具处方,相关负责人审核通过。马来不是医生了,但他的师兄还在医院上班,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说动了那位主任,此后我都是直接跟那个人联系,马来拿到东西之后会把收益均摊。”
“那个人是谁?”耿童问。
“戴春兰。”
157、
大致的情况已经了解完了,耿童没放李芳走了,亲自给她戴上了手铐,把她带进拘留室里去。
拘留室的门轻轻关上,耿童站在廊边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
这时候早就过了下班时间,但他没走。
朱若霞带着材料回来,远远地同他打了声招呼:“童队,东西我都整理好了,趁热打铁,医院的值班人员都在,我和小宝给他们做了现场笔录就赶紧回来了。”
“我看看。”耿童转过身。
朱若霞递过来的东西不少,都放在文件袋里,里面有几个拷下来的视频监控,还有那个叫田清清的患者......”
耿童随手翻阅着。
两年前,田清清因胃癌晚期住院,被马来收治,她的所有诊断、开药、治疗方案、手术方案等原件都被朱若霞收在文件袋里,倒是没什么差错,也没造假。
只是这个人已经于半年前离世了。
“我觉得可能是马来离职之后跟医院接触得少了,田清清家属没了贿|赂对象,又担心事情败露,不好再去找别的医生干这种事,田清清在他们眼里完全失去了价值,所以他们选择了放弃治疗,”朱若霞开口道,“你看,就在马来离职后的第二个月,田清清的母亲替她签署了放弃治疗知情同意书。”
耿童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之前他们执着于保住田清清的命,哪怕只能保守治疗也要让她活着,是为了吊着她一口气,好让马来在开盐酸吗|啡的时候有更大的操作空间?”
“嗯,不然他们上哪儿合法获得毒|品?”朱若霞叹了口气,“这姑娘也真是可怜。对了,我刚上来的时候,有个自称是李芳女儿的人在楼下花坛边坐着,说来接妈妈回家。”
“我知道了——笔录拿去存档,联系一下看守所,”耿童双手环胸靠在墙边,微垂的眸子淡淡瞥一眼对面上前贴着的‘执法公正,纪律严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检察院不是一直执着于马来手里的东西到底哪儿来的么,现在证据确凿,他要再敢退侦,我——”
朱若霞嘴角弯了弯:“你就怎么?”
“揍他丫的,”耿童面上好不容易生动起来的表情很快淡了下去,摆摆手,“你先去准备材料,我下去一趟。”
158、
“警官。”
年轻的姑娘脸色白得像一张皱巴巴的纸,手背上还打着留置针。
她独自坐在楼下大院的花坛边,冬日的萧瑟仿佛全部都停留在了她身上,瘦弱,却带着一点点对春天的希望,抬起双目看着从大队门口出来的民警,手指尖激动又害怕地缠在一起。
天空飘着小雨。
耿童快步过去,把伞撑在她头顶:“进去说。”
“嗯。”姑娘慢慢地站起身,行动有些不便。
“不好意思,”耿童放慢了脚步,解释道,“刚才有事要处理,我不知道你来了——李芳的女儿,是吧。”
一阵风吹过,姑娘瑟缩了一阵,进了大厅之后感受到空调的热风,明显好了许多,身体也舒展开了一点儿。
她道:“我想见我妈。”
“现在暂时不行,”耿童收起伞,随手插在一旁的伞架上,抽了个一次性纸杯,弯腰在伞架边的饮水机上接了杯温开水递过去,“去接待室吧,这里人多。”
姑娘思索一阵,捧着纸杯跟上了。
接待室里,耿童和朱若霞都在。
朱若霞显然是忙完耿童交代的任务就过去等着了,接待室的空调也是开着的。
姑娘登记了自己的证件。
她叫李鸢,今年十六岁,一名急性白血病患者。
“我妈......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李鸢艰难地开口,“她说她要来公安局一趟,具体什么原因却不肯告诉我,只说她已经联系了我舅舅,今天晚上人就会到,帮着照顾我。”
耿童看着她的样子,沉默一阵,并不是很想把真实的情况说给这个还没有成年的姑娘听,便道:“涉及到案子,我不能全告诉你,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们会通知家属的。至于她具体做了什么,案件还在调查阶段,相关细节还在进一步核实,抱歉。”
李鸢似乎是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只是木讷地点点头:“那......她现在在哪儿?”
“你目前还不能和你妈妈会面,”耿童说,“好好养病,这才是最要紧的。”
“警官,你们是不是怕刺激我?”李鸢抬眸望过去。
朱若霞温和地笑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妈平时也老这样,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只说让我好好休息,好好治疗,”李鸢眼眶慢慢红了起来,“我们很难沟通,我不知道我到底花了多少钱,家里到底能不能负担得起,可每次妈妈都能按时缴费,我不明白,她一个护士,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钱。”
朱若霞下意识看了耿童一眼。
耿童双手的肘关节撑在膝盖上,十指微微交叉,淡然地看着她,瞬间便将她的心思猜了个**不离十:“李鸢,你是有话要跟我们说吗?”
沉默的人轮到了李鸢,她不甘的眼神倒映在耿童的视线里,显得十分倔强。
时间悄悄地溜走,不知道过了多久,三十秒或是一分钟,又或许更久。
最后,当耿童再次重复之前的问题时,她终于开了口:“我妈妈,是不是违法了。”
“嗯。”耿童颔首。
“她有没有犯罪?”李鸢眼神里的希望又莫名其妙地燃了起来,“违法不等于犯罪,是吗。”
耿童只得告诉她:“你妈妈是我们正在侦办的一起案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证。至于她犯罪没有,构成了什么罪,要不要判,判多久,这些不是我们警察能决定的,我们只负责调查取证,你说的那些东西得由法院和检察院来裁决衡量。”
李鸢咬着唇:“你们都这样。”
“哪样?”
“踢皮球,推卸责任。”李鸢说。
耿童似乎是习惯了被嫌疑人家属扣帽子,只道:“即使我不说,你自己也猜到了不少,我说或是不说,对你而言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为什么?”李鸢紧紧拉着自己的衣服下摆,直愣愣地看着耿童。
耿童道:“因为你是未成年人,有些事情你知道了,对你不好。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家等舅舅过来,然后好好治病好好休息——你妈妈的情况比较复杂,综合考量之下我们决定等你身体好转一点、你妈妈的案子有了眉目之后再找你进行一次详细的谈话,好吗?”
他这话说得足够诚恳了。
李鸢张了张干涩的唇,忽然哽咽起来:“跟毒品有关,对吧。但我妈妈绝对不可能贩|毒,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她每天起早贪黑,努力工作,就是为了给我治病,她说她不会放弃我的,她说我是上天留给她唯一的慰藉,她说她只有我......”
“现在说这些太早了,”耿童抽了两张纸递过去,避重就轻道,“你家在哪,我找两个女同志送你回去。”
159、
李鸢被劝回家了,尽管她一再表示如果今天见不到妈妈,她就赖在这里不走。
但她还是被耿童找人送回了家。
大队门口,耿童蹲在台阶上,抽着烟,看着送李鸢回家的警车逐渐消失在视野范围内的车尾巴。
朱若霞双手插着裤兜走过来,在他身后站定:“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人家一个小女孩儿,你好好说,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对谁都好言相劝,工作还干不干了?”耿童嗓子有些沙哑,“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听不听得进去是她自己的事,她舅舅的联系方式我存档了,等李芳的事尘埃落定,我会找时间回访,不算失职。”
朱若霞轻笑一声:“所以你还是比较关心这件事的——其实你内心那么柔软,怎么就是不乐意表现出哪怕一点点呢?”
“一码归一码,程序上我确实不能什么都跟她说,道德上......我难道要上赶着去刺激一个病人么,”耿童掐灭烟站起身,风撩动他的发丝,“一年到头,经手的案子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看多了,心里也就冷了。缉毒警察最怕的就是过度共情,尤其是对毒贩的孩子。孩子无罪,但那些被报复过的警察,他们的孩子,也活该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么。”
朱若霞眸底的光微微动了动,默不作声地拍拍他肩膀。
耿童终于回过神:“李鸢的病例给我看一眼吧。”
“你就是个十足的矛盾体,”朱若霞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有些坎,终究是要自己迈过去的,你说的那些话,纯属是说给自己听而已,什么过度共情,什么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全部都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还说什么心冷了,既然冷了,你要人家的病例干什么,你回访她干什么,抓了她妈妈就够了。”
耿童沉默一会儿:“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没什么,”耿童将手中早就熄灭的烟头丢进垃圾桶,转身上了楼,“我去写个收尾材料,你把监控归类之后统一交我,我跟检察院那帮找茬的说一声,有缺漏的我会找你,还有之前宕山案的总结,等我审完那几个小喽啰再弄......之后还得做个年底述职,述职报告每个人都得写,总之......这几天队里会比较忙,别随便断联。”
朱若霞只得点点头:“成。有事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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