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乳似的烟儿从蒸笼盖里头溢出来，裹挟上热腾腾的白面膜的香气，弥漫在寻常一般热闹的清晨。
正是坊间开市的时候，街上人影肉眼可见地多了，两边是小贩们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一个胡服打扮的外商人闲来无聊地望着外头发呆，观赏完逐渐繁华热闹的街市，啧啧然感叹一番中唐风俗美景，才转回身来，正对空空如也的矮桌。
他坐在最外头，离炉灶只有几步远，便歪了身子伸脖望往棚边瞧，一身粗布素襦入眼，那中年妇女将衣袖挽至小臂，正在锅棚前挥汗如雨，忙的不可开交。
那胡商坐在矮凳上喊道：“哎！江娘子，油泼面啥时候好呀！”
妇女闻声回头，简陋的食棚中端的是热闹，坐席间挤满了饮用早点的食客，吃食谈笑的，走了又来，可谓是座无虚席。不用奇怪她的摊棚比旁人客多，尽管位置窄了些，座椅碗具也不如茶楼里的精良，可愿意屈尊降贵来街头吃早点的人，本身就是一些个手头不甚宽硕的平头百姓，就看上这家的实惠、量足，一个白面馍的个头都要比别家大，更别说这老板娘一手做出的油泼面，香辣酥脆，满嘴留香，那才叫一绝。
要不那见过多少世面的胡商如何就看上这儿了？他是第一次运卖货物到到中唐来，打算亲眼见识一番西域同行们口中的流光溢彩与遍地黄金，才来不到一个月，就被这妇人的油泼面给馋了舌头，日日都要到这儿点上一碗才可慰足。
那妇人见是他，懊恼地道歉了，语气却不乏熟络：“看我，忙中出错，却把你给忘了，这就给你上一碗！”
胡商无所谓地摆摆手道，“别和我客气。你一个人看管这个摊子，可不容易呀。”
妇人无奈地笑笑，手中活儿一刻不曾停歇，“忙活才好呀，有客人来，再忙也不是事儿。”
说话间又有新客进了来点食，妇人走不开，朝里头高呼道：“沅儿！”
立时传来一声清脆的“哎”，轻快的身影从拥挤的客席间过来，灵巧活泼得紧。
胡商立眼一瞧，可不是江娘子那豆蔻年华的闺女江沅嘛。
可别瞧她青葱水嫩的年纪，却没有一般小娘子娇滴滴手不能抬肩不能扛的模样，每天早晨帮她母亲拾碗擦桌，从未听她抱怨过一声累。
他杨啸走南闯北几十年，就看好这对母女俩，虽说华丽鎏金的中唐街道上，随便点一个人便是非富即贵的要人，她们铺子衣着是简陋了些，但一点儿也不比旁的女子差。
江沅顶了额上细密的汗珠，脆生生喊着“娘亲”。
她娘亲拿刚浸过水还未甩干的手指刮过闺女的鼻尖，亲密地笑骂道：“这两天这么回事，怎的粗心大意的，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把杨叔叔的面都端漏了。”
江沅皱皱鼻尖，圆溜溜的鼻头上印下点点水渍，微微的痒意。
“娘亲我错了，这就给杨叔叔端上！”
江沅捧起刚做好的油泼面，端到杨啸身前的矮桌上，“杨叔叔久等了。”
香喷喷的油酱味儿扑鼻而来，杨啸拾起筷子，正欲大块朵姬。
那道影子还立在身边，杨啸抬眼，沅小娘子正看着棚座内人来人往，眼珠子却不转动，是发着呆呢。
“小沅有心事？”
江沅促地回过头来，连连摆头，鬓角露出的发丝随风起舞：“哪有哪有，娘亲总说我冒冒失失的，可被你瞧见啦。”
江娘子搭笑道：“叫人看笑话。去！别让客人那边的久等了。”
“遵命，母亲大人！”说罢，便端了菜盘子一溜烟儿钻进人堆里。
***
江沅收拾下客人离开之后的碗具，一边摆摆头，将心头的烦心事儿甩去。
这叫什么事儿嘛！小砚子相看个姑娘还要叫上我，这算什么呀！
江沅忧愁地长叹一口气。想什么呢，他看他的未婚小娘子，我去凑什么热闹。
江沅不自主地朝摊子后方望去，隔开两条街的地方，正是小砚子吴砚的家，旁边也是她江沅的家。他们家肩连肩，就像她和小砚子一样要好，隔开一堵不高不矮的墙，大眼蹬小眼地看了十几年，记载了他们多少童年时光啊。
她以为以后的日子都会如这般嘻嘻笑闹中过去，却没想到“长大”来得猝不及防，近得抬手一摸就能摸到。原来时光过得如斯快，他们就要长成大人了么？长大，是不是意味着小砚子娶妻生子，赚钱持家，再也不能像儿时那般玩闹？
江沅不是一个事事都要放在心头嚼一嚼的敏感性子，她也不知怎的，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这件事，搅得她心绪焦躁，挥也挥不走。
她想起那日头，两家相邻的墙沿上，坐了一个静静的少年。一卷风儿吹过，带起他耳侧的发丝飞扬，树影随之摇曳，未长成的背影看起来犹显稚嫩，可由于生在小砚子身上，总有一种无边湛蓝天空上，白云悠悠拂过的舒适宜人。
江沅却在这岁月静好中，看到了小砚子背影中的愁绪。
她踮起脚尖，沿墙边的杂物三两下翻上墙头，一屁股坐在少年身边。两腿吊在墙沿悠悠晃荡，江沅望着天边拉成丝的白云，好像松软香甜的棉花糖。
一手伸到少年跟前：“呐，给你。”
少年低头，身前一根略显单薄的竹签儿，上头窜了一颗孤零零的冰糖红果子。
江沅举了一会儿，觉察没动静，才念念不舍地告别天上的棉花糖，望向身边的少年。少年盯着眼前的糖果子不动，江沅登时鼓起腮帮子。
“小砚子，你敢嫌弃我的糖葫芦！虽然，唔……它只剩下一颗，但最后一颗才是精华呀！我都把它给你了……”
江沅叽叽喳喳的，像一只小雀儿，有说不完的话。
吴砚早已经习惯，总是她说着，他静静的听。
这回倒是不一样，江沅还未说完，却听对方轻轻低笑的声音。吴砚见她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嘴角沾了一片红糖碎儿，正随着嘴巴一张一合，叫他忍俊不禁。
“让你偷吃，吃成一只花脸猫。”
他伸手轻轻滑了江沅嘴角，才拿过糖葫芦的签儿，咬下一个缺，颊边笑起两个小酒窝。
江沅飞快地舔了舔嘴边，还品到一丝糖果子余留的酸甜。见吴砚笑得欢，立时竖起两根手指头戳他酒窝：“还笑还笑，以后也叫你花砚子，小砚猫。”
吴砚含着糖葫芦声音模糊：“以前还叫我砚哥哥的，现在小砚子也不够你使唤了。”
“那就叫你砚哥哥，不肉麻你，砚哥哥砚哥哥砚哥哥……”
清脆声散落在风里，二人如往常一般嬉戏打闹，是年少才有的轻快活力。
吴砚咬下最后一口糖果子，手指头捏着竹签儿旋过来，转过去。
“阿沅。”
“你说。”江沅头和脚分别倒挂于墙两端，只留了腰作支撑点，悠悠晃晃，正倒转视角盯着树上的鸟儿，大眼瞪小眼。
“父亲说，要给我定一门亲事。”声音沉沉，带着些许郁闷。
江沅听此顿时立回了身子，两眼瞪得圆溜溜，“什么？”树上小鸟儿因此虚惊一跳，拍拍翅膀飞往远空。
吴砚抿抿嘴，“是东街李家的小娘子。可我不认识她。”
“东街李家，可不是李官人李家吗，好像是什么皇家的族亲戚来着。可是……你怎么就要成家啦！不对不对，人本来就要成家的，可你父亲怎么突然就给你定亲事了呢？你还在念书，还是小孩子……”江沅忽然接触到陌生的领域，脑袋迷迷瞪瞪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你知道的，父亲总叫我好好念书，想我走文士的道路，入朝为官。李家是名门贵胄，结亲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吧。”
江沅歪着脑袋，见吴砚清澈的眼眸中，覆上了淡淡的低沉的黯然，“你心中愿意吗？”她不禁放低声音，轻轻问道。
吴砚转过头来，正对上江沅黑黝黝的眼睛，不知为何，他不敢长久对视她的眼眸，慌忙间地错开眼，望着前方漫长无边的屋檐顶，神思飘渺，不着边际：“我不知道。我兄长在这个年纪有了嫂子，学堂中大一些的前辈也娶了妻子。结婚生子好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也许，到了这个年纪，都该这么做的。”
江沅心中有些沉沉的：“你娶了妻后，就不能像今天这样玩儿了，要像大人那样挣钱持家，是吗？”江沅腿脚也不晃荡了，难得静下来，为着未想之事发愁。
“大概吧，可是即便这样寻常，我觉得，我心底是不大想要的。”
江沅见吴砚苦着脸，自负心起，觉得自己有责任缓解一番小砚子面临人生大事的愁苦，张大手掌，像江湖汉子一般，豪爽地拍拍他的背道：“小砚子放心，有我江沅在，任凭她是什么李家娘子，也别想欺负你！”
吴砚蹙起的眉头终于松懈，似乎江沅那一拍，真能将他一脑门儿忧愁拍掉眉间，换上舒缓自如的笑意。
江沅便这般夸下海口，又不得违背自己的诺言，只好随小砚子一同相看相看他那未曾见一面的小娘子——究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娘子，还是泼辣蛮横的俩厉害角色，以便她掂量掂量，日后柔弱的小砚子受了欺负，能不能为他扳回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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