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们没有真的打起来，东斗星君的背影狭长瘦削，只留下屋内长毓和神隐面面相觑，不知该由谁先开口，气氛冷了很久。
直到桌上的蜡烛燃尽，屋内的两人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空气沉默着，周围似乎时间停滞，仿佛一个动作就能将这份平静击破。
“我其实——”
“你说的——”
真要开口时，却又异口同声，神隐闭上嘴，微微笑了：“你先说。”
“他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说什么了？”神隐依旧不正面回答。
长毓索性直说了：“你真是神隐？那个被封印在天际山下的妖王？”
他接近淡灰的睫毛抖了抖，眸子渐渐变深，平静的说道：“若我说，是的，你又该当如何？”
长毓愣住，她不知道她该当如何。
“替天界收了我？”神隐的笑意渐渐爬上嘴角，“又或是再封印我一次？”
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变得十分吵闹，心绪乱无章法，惹得他也心烦。她个子小小的，只是现在显得格外瘦小，瑟缩着手臂，小小的红唇也紧紧闭着，眼睛四下随意望着，唯独不与他的眼神交汇。
“嗯？”神隐再次逼近问道。
“我不会。”
此时外边的天已经彻底黑了，黛色笼罩了砖瓦，笼罩了一切房屋，月色朦胧，树影婆娑，风儿轻轻吹拂着群星的光芒。
玉田村仅有一条小溪，小溪旁仅有一个人，银辉淡淡的洒在他身上，就如洒在别的花草树木身上一样，没有多一点偏爱，多的只有无止尽的冷意。
屋内，神隐仔细打量了她的脸庞，不知道为何听到这句话明明很高兴，心底的喜悦抑制不住，可骨髓里却是压不下的悲哀。
“千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长毓看不见他的脸，自然不知这时的他双目紧闭，有多想克服心底的悲哀。
“所以，无名......不，该叫你神隐了，我信你不是穷凶极恶之徒，若你肯答应我不危害他人，我定会去帮你向天帝求情，求他不再为难你。”
背对着她的神隐发出一声嗤笑，长毓见他的肩膀抖了抖，再转过头来已是两目圆瞪，不凶，但又近乎妖媚看着她：“你帮吾向天帝求情？”
长毓虽然紧张，但还是点点头。
神隐不领情，再度靠近了她，手撑在她身后的桌子上，长毓被他围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机会好好留着，还是想着怎么帮天帝想吾求情吧。”眼神里尽是不屑与嘲讽，更是觉得好笑，现在的长毓还是和那时候一样。
两次你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太低估吾的力量了。
长毓低下头，似乎也觉得自己刚刚的话有些侮辱人：“我知道，你现在的法力足以毁天灭地，但你肯定不会真的这么做的，对不对？”
“你怎知？”
“你不是这样的人，”长毓坦直的对上他的目光：“从我刚见你的第一夜，虽然你有着一头白发，带着一把大黑刀，看起来冷冰冰凶巴巴，但你对我很好。饿了你送我点心，渴了你给我倒水，脚崴了你背我回客栈，你是我在人间交的第一个朋友，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就算我们之前认识，也像你的故事说的那样......”她突然红了脸，神隐眯着眼睛望她，有些想笑，“如果我们千年前，真的相爱，你又护了我九生九世，自然不会在这时去做这么坏的事。”
神隐笑眯眯看着她：“说完了？”
“嗯。”
“回屋睡觉去。”
长毓有些疑惑，她这么夸他，难道不该谦虚一下？再感谢一下？
神隐瞥见她微微撅起的薄薄嘴唇，心底闪过一丝幼稚的想法，趁她不备狠狠地掐了那两片嘴唇......
嗯，掐起来手感还是那么好，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
眼神渐渐在两瓣嘴唇之间迷离了起来。
长毓一时没反应过来，嘴唇突然受到一万点暴击伤害，惊讶中一抬头竟发现神隐笑的花枝乱颤，脸上迅速升起一阵酡红：“你个登徒子！白夸你了！”接着便头也不回的回了自己的房间。
神隐独自坐在烛火边，昏黄的烛光映照在高高的鼻梁上，明暗分的极清，思绪却渐渐飞到了远方。
“神隐，你说这么一派祥和的景象，怎么在天界就没有呢。”长毓抱起尚未化形的他，习惯性的将鼻尖与他的鼻尖相碰，甜甜的香味沁人心脾，温热的气息扑在他毛茸茸的脸上，弄得他有些痒痒，以至于神魂颠倒了。
他那时不会说话，只是学着前几日街道上看见的狗狗那般摇了摇尾巴，在他们天狼一族中，摇尾巴不是个常见的事，长毓却不知道，继续黏腻腻的对他说：“看来你也不喜欢那冷冰冰的长春宫，也不喜欢那些冷冰冰的仙子仙侍吧。等一切平定了，我便带你来凡界隐居吧，或许我们可以开一家点心铺子，你爱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
凉凉的鼻尖碰上她细腻的脸庞，神隐早被迷的五迷三道，心神荡漾，那是他在战争后所体会的最幸福的时光。
那一夜他忽然觉得很冷，睡梦中，有一股寒意不断从四面八方袭来，一睁眼才发现自己赤条条的躺在地上。
“我毛呢？”神隐第一次觉得不知所措，原本的四足也已化成四肢，纤细白嫩的手臂，健壮的大腿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如此奇妙的感觉，惊喜的洪流伴随着血液经过全身，抬眼便见到榻上熟睡的长毓。一种属于野兽的冲动涌上心头，见她红红的小鼻子，犹如红宝石那般灵巧，悄悄的，他将鼻子凑近，心跳几乎都要停滞，像白日里那样蹭了蹭她的鼻子。
或许是长毓睡得不算沉，睫毛竟出乎意料的动了动，忽然睁开眼睛，令神隐措手不及。
夜，静静的笼罩着，寒意向四面八方散去，一切都变得那么炙热。
不经意的对视后加速的心跳，蔓延到耳尖的红，连呼吸都显得聒噪，谁又知道那浅尝辄止的一次血脉膨胀，从此便要伴他的一生。
长毓与他对视着，目光流连在他白净的脸庞上，神隐感觉脖颈上的血液正在一股脑的涌上脸颊，终于轻轻的说出话：“我、冷。”
原来他的声音是低沉的，由于刚刚学会开口，带着些生疏，又有些嘶哑，静静的擦过长毓耳畔，有一种撩拨人心弦的魅力。
长毓将身子挪了挪位置，拉出一点被子来，神隐站起、侧躺下，一切都那么自然，但这时他却不敢再与她对视，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脏，下一秒就会跳出自己的身体。
温热的被窝，伴随着她的体香，这一夜他们都没有睡着，神隐没了毛发，只能**着身体，有时不注意会轻轻蹭到她的衣袖。素白色的里衣十分单薄，若是长毓这时转过头来看向他，便会发现这双妖瞳温柔的就像火山中消融的雪。
是她为他准备了一身人模人样的衣裳，有那么一瞬间，神隐觉得自己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怪，而是一个流连凡尘的翩翩公子。
每一日，都和以往的上千个日子一模一样。
几声鸡鸣后，玉田村上渐渐地有了人语声。点心铺老板赶早去杀羊的屠户高那里买羊肉。两个小伙计在前面忙碌，准备天大亮后就开门做生意。几个农夫一手端着碗羊肉汤，一手拿着块饼，蹲在后院的门槛上，稀里哗啦地吃着。
隔着青石台阶，是两亩半种着药草的坡地，沿着中间的青石路下去，是一条不宽的河。此时朝阳初升，河面上水汽氤氲，金光点点，河岸两侧野花烂漫，水鸟起起落落，很是诗情画意。
日头初升时，他便起了个大早去山边采些带露水的果子，极其新鲜，回来后也该起床了，便轻轻拍醒睡梦中的长毓。这时她总会扭扭身子，找一个又一个借口来贪睡，最终总会乖乖的一个支棱坐起来，看来也是知道自己不能再赖床了。
醒来以后便能吃到神隐采的果子，果肉甜糯，果汁清香四溢，正是开启美好一天的绝妙佳肴。转头一看神隐已在伙房里忙活，原来是要给她准备午饭。
小日子过得极其轻松惬意，闲来无事时长毓还会挑几本凡人的书出来读读。转念一想神隐如今还是个文盲，于是招呼他过来。
“神隐，你过来。”
起初给他取了这个名字，还是在他未化形时，那时她只想隐居在这片土地上，没想到现在叫顺口了，便真的成了他的名字。
长毓唤他，他便放下手中的东西赶了过来，她指着自己手中的《庄子》，盯着他懵懵懂懂的眼睛说道：“过来，我带你读书。”
书，是什么，那一天他才知道，原来平常在酒楼茶馆听见人们说的“籍”“篇”“集”“卷”“汗卷”“汗青”“韦编”等等都是书，光是一个书字便有千千万万个名字，千千万万本书中，也讲了千千万万个故事。
“你看这庄子，这人好生奇怪，他说万物一府，生死同状。意思就是说这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差别。难道他们知道忘川？按理说凡人应该是不知道的呀。若是不知道忘川的存在，又怎会觉得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呢？”几句话下来，长毓把自己绕糊涂了，看着神隐迷茫的眼神，于是一摆手：“害！啥呢，换一篇看。”
随机乱翻书，挑中一页，读给他听：“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小嘴啧啧啧赞叹起来：“说的可真有道理，与我们神仙比起来，他们的寿数可真是太短暂了，不过你看这比喻，如白驹过隙，如此绝美肆意的画面。再反观我们做神仙的，其实也不比你们做妖怪的或者凡人好到哪里去。凡人嘛，虽说寿命短暂，但他们往往很珍惜他们的寿命，知道人固有一死，便会趁着生时去做许多大事，故曰，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所以凡界才会在几千年内就取得如此迅速而卓越的进步。这正是一代又一代人不懈努力造就的。”
又看了看神隐，他听的很认真，心中若有所思，长毓接着说道：“我们神仙也不比你们妖，可以驰骋在山野之间，一生很长，又快快乐乐，真好。”随即看见神隐的眼中有些琢磨不到的感情，便问他：“你想什么呢？”
他犹豫了一下，眼神躲闪着，遂而下了点决心，靠近长毓问道：“你喜欢我们妖的生活吗？”
“喜欢。”长毓不假思索。
“那可愿意......与我远走高飞，驰骋在山野之间？”眼神中满满的诚恳，向她伸出了手。
忽然，面庞一缕轻风掠过，眼前一亮，她呼吸一停，下意识地抬眼，视线便撞到了一双正俯视着自己的男子的眼情，他的眼神意味不明，瞳孔是深邃的黑色，带了点威慑力，清清冷冷，灿若星辰。
那双炽热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长毓叹了口气，扯出了一个笑容，神隐不明所以，依旧凝视，她便说道：“与你讲个人间的故事。一位将军，爱上了一个女子，女子很好，很美，他们本该是两情相悦，共结连李。可奈何女子是敌国的公主，总是人有情，天却注定，他们此生不得圆满。一日两国开战，将军心痛万分，因为他无法割舍自己国家的百姓、民众，他也无法做到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女子。”
至始至终他的手都一直这么伸着，太久了，她都没放上来。
神隐明白了，于是惨淡的笑了笑，却还想再说些什么，长毓却没有给他机会，转身回了房内。
所以命运为何如此捉弄？让人在宿命轮回中亦步亦趋，不得逃离......
蜡烛早已燃尽，没了烛火的温暖，房内也透着些冷意，神隐回过神来，默默的回到了床上，闭上眼，仍旧思绪翻滚，不得入眠。
一晚孤零零的月光，洒在神隐的银发上，前尘如寒风般吹起，回忆里满是她的身影。
此情绵绵无绝期，相思无尽处，等一场梦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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