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泽城不愧是庆源府的首府,入夜之后依旧十分热闹。临近中秋,街上的小摊渐渐多了起来,有些店铺已开始张灯结彩。因着庆贺劫案匪首伏诛,节庆的气氛也愈发浓烈。
卫疏漫无目的地走在各条小巷之间,脑海中不断重复着方才的对话。段文、陆敏、赵怀真、许知行。往事与现实交错浮现在眼前,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后,是难言的怅然与不甘。
还有那句“千金纳聘”。他虽没有被尉迟烟说动,却不由得开始考虑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若有一天大仇得报,他该何去何从?
现在想来,归梦当年是将他当世家公子养的。他幼时早熟,但还没受过那些苦,安静矜持之余尚有几分机灵俏皮。加上他随了母亲的样貌,姿容出众,小时候粉雕玉琢的模样格外招人喜欢。
学堂里的先生是个颇为古板迂腐的老学究。不过他虽然成日板着脸,对卫疏却一向不吝夸奖。老先生常被顽劣孩童气得吹胡子,数落之余就会转而夸卫疏,说他聪慧、书念得好、字也写得漂亮。
卫疏闲时还随归梦作画、抚琴,每一样都学得很快。先生知道了也不说他心思不专,反倒是捋着胡子应些酸腐的词,笑得一脸慈祥。
他还记得当时他刚开始学做文章,先生拿着他的那份看了又看,连说了三声好。归梦知道之后也很欢喜,那几日的笑容都多了些。
其实他们住在一座小城,唯一的这位学堂先生不见得有多高的水平,同窗则更不必提。但他当时并不怀疑自己会按母亲的心意走下去,不一定去考功名,但定是个儒雅风流的翩翩公子。
一如他那未曾谋面过的父亲。
可惜如今他已长成完全不同的样子。往日的诗酒花茶会唤起他的些许思绪,却并不让他眷恋。多年漂泊下来,除了那一手字之外,其他的种种已全然生疏。如今论起来,他许是更喜欢练刀。
若非遇到白小娇,他大抵也不在意自己继续踽踽独行,继续漂泊在这江湖上,继续隐在夜中。
然而他已感受过阳光的温暖,如今再也回不到那暗夜中去了。
最后那几年,段文散尽千金去求消息,最终只留下了逢生给他。他虽养得活自己,但不能真凭一把临渊去求亲。更何况,他仍是那恶名在外的活阎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仇家寻上来。
尉迟烟的那句话,确实戳中了他。
但他不会因此做回陆念卿。且不论尉迟烟在这其中的种种算计,即便回春谷不被牵扯其中,他也不愿做回陆念卿。
陆敏多情而懦弱。归梦待他痴情,最终因他丧命。卫疏可以理解母亲,却不会承他的姓、借他的名,去守他那陌生的城池。
十五年前,他便已是卫疏了。那是段文给他起的名字,随了归梦的姓,名却带了几分难言的私心。
卫疏。未输。
却不知是在朝谁宣战,又是在掩饰谁的不甘。
若是段文尚在,会对他说什么呢?卫疏微微扬起唇角,心想:师父定会说,如果天矶崖的玄冰花不够,你就再去找点别的啊!她想要什么,你便是抢也给她抢来就是了。
陆敏当年远游时假借了身份,段文病骨支离,凭自己一人查不到底细。若非如此,段文说不定真的会追到镇源城,将陆敏一路绑来丢到归梦面前。
倒也不是他心胸有多宽阔,只是他看不得归梦被一场不愿结束的梦困住。后来归梦渐渐不再唱那首凄婉的曲子,段文也就没有继续查陆敏的来历,后来遭变时也不曾往他那儿想过。
也是在那时,卫疏见到了新邻居,一个身形瘦削、有些古怪的大伯。他似乎不怎么喜欢自己,但他会在自己刚去学堂被同窗欺负时一脸煞气地出现,会在自己生了急病时将大夫从医馆直接提溜过来,也会在母亲的请托下不情不愿地带自己去看花灯。
在这满城迎接佳节的气氛里,卫疏发觉自己比原以为的要更怀念段文。
就这么兜兜转转到夜深,他才带着一身微凉的气息回到和生会。他那间屋子在最僻静处,此时廊下坐着个熟悉的身影,正看着月光打在窗棂上的细碎影子发呆。
白小娇抱着药箱,不知已等了多久。
卫疏心中一紧,快步走到她跟前:“你在等我?”
他几乎用上了轻功,小医仙没听到脚步声,似乎被他吓了一跳。她摩挲着药箱,低声道:“昨天没来得及替你看看。”
卫疏已开了门,朝她颔首:“夜深露重,先进来吧。”
白小娇急忙起身,脚下却一个趔趄。她在这儿坐了太久,有些僵了。
一双温热的手扶住了她,又快速移开了。白小娇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一时不敢抬头。她轻声道了句“多谢”,却听到卫疏刚好声音微哑地说“抱歉”。
再抬眼时,青年已背过身去,率先进了屋。她咬着唇,跟着走进去。
顾长生远远的看着那扇门被轻轻关上,恨恨地饮尽了杯中的酒。
啧,姜岳给的这什么琥珀香,根本比不上醉仙酿,呛人得很。
白小娇不知自家师兄已喝了半日的闷酒,此刻带了些忐忑在卫疏面前坐下。她确实有些担心他昨日饮酒耽误了伤势,但更重要的是,她迫切地想见到他。
也不为什么,就是想看看他。
卫疏带了歉意,熟练地伸出手腕。他内伤尚未痊愈,昨日本不该喝酒的。原没想过还会再有这样坐下来让她把脉的机会,他看着小医仙微微蹙起的眉,不由生出几分心虚来。
段文曾同他说过,喝酒误事。他心中苦笑:这下许是当不成那最听话的病人了。
白小娇把着脉,只觉出他心思郁结。知道他今夜去见了什么人,她斟酌着开口:“那群黑衣人的主人……是不是为难你了?”
卫疏抿着唇,沉默几息才道:“并未。他们……是我师父的故交,如今亦想找赵怀真和许知行的麻烦。”
白小娇微松了口气,料想是今夜提及了往事,这才让青年眉间染上郁色。她换了轻松的语调,试图安抚他:“那正好,明天师兄他们要商量接下来的计划,不如请那几位一起?”
卫疏一愣:“顾前辈不是来接你回谷的么?”
小医仙笑了笑:“师兄生气赵怀真把主意打到回春谷头上,说是一定要出这口恶气。”
她随即微垂下头,又道:“而且……我也想同你们一起。”
今日她同顾长生如此提起时,顾长生语气微妙:“你是想亲自去出口气,还是挂念了什么人?”
白小娇并不答话,他便有些忿忿:“你才出来见了几个人,就认定了要这一个了?天下好颜色的小子多的是,非得找个杀气重的?”
被师兄直白点破,白小娇脸颊泛红,连脖颈都染上绯色。半晌,她咬了咬唇,抬眸认真看着顾长生:“他很好。”
顾长生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只得冷哼道:“这江湖上难道就他一个好人了?”
白小娇眨了眨眼,知道师兄并非是在生气:“这世上自然是好人多。但是……但是我先遇到他了。”
想到他身上背负的那些,白小娇顿了顿,又轻声道:“他有自己的打算,我也没有想要怎么样。我只是——”
她撇开眼,将后面的话换了个说法:“这次的事情跟我也有关系。他教了我用弩,阿玥教了我步法,我能帮上忙的。就是现在让我回谷,我也没法安心待着。”
顾长生望着她,沉默许久,最后长长叹了口气:“行吧,你喜欢就好。”
白小娇眸光清亮地道了声谢。她在师兄面前坦白了心事,心中轻松了几分。可惜心悦让人患得患失,即便是小医仙也不能免俗。
她等了大半夜,终于见到了人。往日可以熟稔说出的话,现下却多了两分犹豫:“你心思郁结,不利于养伤。如果睡不着,可以吃些灵息丸。或者……或者同我说说。”
卫疏安抚地笑了笑:“今夜他们重提旧事,难免心绪起伏。无妨。”
他顿了顿,又道:“昨日在天香楼,多谢。”
白小娇闻言想起了昨天的糟心事,仍有些气鼓鼓的:“那些人自己没什么本事,就会胡说八道,好让自己好过一些。我也没做什么,你不用客气呀。”
卫疏见她似乎心中仍有气,故意换了揶揄的语气笑道:“原先倒不知回春谷还有此等宝物,看来小医仙不光医毒双绝,还法力无边。”
白小娇被他说得赧然,忍不住轻声嗔怪道:“你就别打趣我了。”
她知道自己的那点小动作瞒不过卫疏的眼睛。回想起自己言之凿凿哄骗众人的样子,她心中莫名有些懊恼,脸颊渐渐发热。
卫疏含笑看着她,转移了话题:“这么说起来,那神木到底是哪里来的?”
白小娇摸了摸鼻子,从怀里拿出那个摆件放到桌上:“这个是我小的时候,师兄做来给我解闷的。他非要说这是小狗,我怎么看都觉得不是凡间的动物。昨天随口胡诌,就把它拿出来啦。”
她虽语带嫌弃,但那个似狗非狗的玩意儿已经被盘出包浆,显然是个心爱之物。
卫疏看了片刻,轻笑道:“顾前辈颇用了心思。”
白小娇点点头,露出怀念的神色:“要不是那时我一直缠着师姐,师兄也不会做这个来打发我。他大概以为小孩子都喜欢这种小玩意儿,其实我总跟着师姐,是因为我喜欢跟着她采药、拣药。”
卫疏心下一动,状若随意地问:“听闻回春谷多有奇珍,可有什么连小医仙都觉得珍稀、或是不曾见过的药材?”
白小娇想了想,认真给他介绍:“回春谷也不是什么药材都有的。有些生来稀少,有些不好采,有些不好保存。比如说玄冰花,就只长在天矶崖,我从来没见过。”
卫疏点点头,继续问:“还有呢?”
白小娇不知道为什么卫疏忽然对药材有了兴趣,但仍认真思索:“还有紫云山的肉灵芝、琼华灵境的龙鳞草、瑶光川边的赤焰枝。嗯……当然还有些别的,不过我觉得功效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了。”
卫疏暗自一一记下,末了笑道:“小医仙博闻强识,所言定是不差。”
白小娇只道他是在打趣自己,不由得咬了咬唇,起身背起药箱:“夜深了,你早些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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