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大堂里弥漫着一股隔夜饭菜和廉价酒水的酸馊气味,混杂着潮湿木头和汗味,令人作呕。光线比楼上客房更暗,只有柜台上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芯“噼啪”爆出几点火星。
时辰尚早,大堂里没什么客人。只有几个早起的行脚商缩在角落里就着咸菜喝稀粥,头也不抬。柜台后面,胖掌柜正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口水都快流到账本上了。
沈逐一身湿衣未干,头发散乱,脸色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一步步从楼梯上下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角落里喝粥的几人似乎被惊扰,抬头瞥了一眼,目光触及沈逐腰间的长剑和那身明显带着打斗痕迹的湿衣,以及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戾气时,立刻又飞快地低下头,加快了扒拉粥碗的速度,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沈逐径直走到柜台前,冰冷的视线落在胖掌柜那颗油光发亮的秃头上。
“掌柜的。”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宿醉般的疲惫,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
胖掌柜一个激灵,猛地惊醒,抬头看见沈逐这副模样,尤其是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怒火的眼,吓得浑身肥肉一哆嗦,睡意瞬间飞到九霄云外。
“哎、哎呦!是……是沈少侠啊!”掌柜的慌忙堆起讨好的笑容,声音都变了调,“您……您这是……昨夜歇息得可好?”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沈逐的狼狈,心里直打鼓。这位爷昨天入住时还意气风发,怎么过了一夜就跟被几十号人围殴过似的?
“昨夜,谁送我回来的?”沈逐开门见山,声音像是砂纸摩擦。
“啊?送……送您回来?”掌柜的一愣,绿豆小眼茫然地眨巴着,“没、没人送您回来啊少侠!昨儿后半夜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小的锁了门就歇下了……今儿一大早,您、您不是自己从楼上房间出来的吗?”他越说声音越小,看着沈逐越来越沉的脸色,后背冷汗都下来了。
自己回来的?
沈逐的心猛地一沉。昨夜在暖玉阁被擒之后,他最后的记忆就是楚临渊消失在窗外的风雨中,自己被丢在锦榻之上,浑身脱力,意识昏沉……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暖玉阁,又是如何回到这间客栈的!
是那个楚临渊?他把自己弄回来的?为什么?为了羞辱得更彻底?还是……
沈逐猛地甩了甩头,将那些混乱的念头暂时压下。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他盯着掌柜,一字一句地问:“昨夜,可曾有人动过我的房间?”
“没!绝对没有!”掌柜的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小的这店虽小,规矩还是有的!客人的房间,不经允许,绝不敢擅入!钥匙……钥匙都在小的这儿收着呢!”他赶紧从腰间摸出一大串黄铜钥匙以示清白。
沈逐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掌柜那张写满惊惧和茫然的胖脸上扫视片刻,确认他并未说谎。不是客栈的人。那就只能是那个神出鬼没的楚临渊了!他不仅将自己送了回来,还如同出入无人之境般,拿走了玉佩!
一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沈逐。对方这种来去无踪、视他如无物的手段,比昨夜直接的武力碾压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
他不再理会瑟瑟发抖的掌柜,转身大步走向客栈门口。沉重的木门被他一把拉开,清晨冰冷潮湿、混杂着泥土和腐烂落叶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寒意刺骨。
门外,暴雨虽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如铅,低低地压在临渊城灰黑色的屋脊之上。青石板街道被雨水冲刷得湿亮,积着大大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色和两旁紧闭的门窗。整座城笼罩在一片劫后余生般的死寂和压抑之中,只有屋檐滴水的“啪嗒”声单调地回响。
沈逐站在门槛处,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而浑浊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怒火和那丝挥之不去的寒意。他需要冷静。需要食物。需要恢复体力。然后,找到那个恶贼!夺回玉佩!一雪前耻!
他紧了紧手中的剑柄,迈步踏入这潮湿冰冷的街道。湿漉漉的靴子踩在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水花。他辨了辨方向,朝着记忆中昨日路过的一家挂着“十里香”招旗的酒馆走去。那里人流混杂,或许能打探到些关于“血鸩”的消息。
“十里香”酒馆的门槛几乎要被各色人等踏破。尽管天色阴沉,时辰尚早,但这里已是人声鼎沸,热气腾腾。跑江湖的镖师、赶早市的贩夫走卒、宿醉未醒的酒鬼,以及更多神色紧张、压低声音交头接耳的城中居民,挤满了本就不大的空间。空气里混合着劣质烧刀子的辛辣、隔夜呕吐物的酸臭、汗味、劣质脂粉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名为“恐惧”的发酵气息。
“听说了吗?周家!盐商周大善人,昨晚也遭了毒手!全家上下,连看门狗都没放过!”
“第四个了!第四个了啊!这‘血鸩’是要把临渊城的大户都屠干净吗?”
“官府呢?玄鹰司呢?都是吃干饭的?连个影子都摸不着!”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听说那魔头神出鬼没,专爱割人舌头下酒……”
各种关于昨夜周家血案的流言如同毒蝇般嗡嗡作响,伴随着杯盘碰撞的脆响和粗鲁的划拳声。恐惧像一层黏腻的油膜,覆盖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沈逐推开那扇油腻沉重的木门,嘈杂的声浪和浑浊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他本就翻腾的胃部一阵抽搐。他皱了皱眉,尽量忽略那些投射过来的、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警惕的目光,径直走到最角落一张空着的、满是油污的方桌旁坐下。
“一碗素面,一壶热茶。”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跑堂的小二是个机灵的瘦猴,麻利地应了一声,很快端来一碗飘着几片蔫黄菜叶的素面和一壶粗劣的、冒着热气的茶水。沈逐顾不上烫,端起茶壶对着壶嘴狠狠灌了几口。滚烫粗涩的茶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却冲不散口中那该死的蜜饯甜腻和心头的苦涩。
他拿起筷子,强迫自己夹起一箸面条塞进嘴里。味同嚼蜡。耳边充斥的关于“血鸩”的议论,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提醒着他昨夜惨败的耻辱。
“喂,听说了没?暖玉阁那边……昨晚好像也不太平?”邻桌一个尖嘴猴腮、穿着绸衫、像是个掮客模样的男人压低声音,对着同伴挤眉弄眼。
“哦?怎么个说法?”同伴立刻来了兴趣,凑近了些。
“说是后半夜,有打斗声!乒乒乓乓的!好像还有人从楼上掉进秦淮河里了!啧啧,那动静……不过暖玉阁那边捂得严实,鸨母吓破了胆,死活不肯说,只说是客人喝多了失足……”
沈逐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面条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昨夜他被抛下秦淮河的歌姬……果然有人看到了动静!只是被暖玉阁压了下来。
“哼,”旁边另一桌,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汉子灌了一大口酒,粗声粗气地嗤笑道,“我看呐,八成是哪个不开眼的小毛贼,想学人家‘血鸩’大爷,跑去暖玉阁那等销金窟打秋风,结果踢到铁板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血鸩大人那是什么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就凭那些三脚猫?呸!”
他这话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嘲弄和不屑,立刻引来了周围几桌人的附和。
“王哥说得在理!那等小贼,给血鸩大人提鞋都不配!”
“就是!血鸩大人出手,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哪会闹出那么大动静?”
“暖玉阁?我看就是自导自演,想博个噱头罢了!”
哄笑声、附和声、粗鄙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将昨夜暖玉阁的惊心动魄贬低成了一场拙劣的闹剧。而那个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楚临渊,在这些愚昧之人口中,竟成了高高在上、不容亵渎的“大人”!
沈逐只觉得一股邪火“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顶门!昨夜被戏耍的屈辱、玉佩被夺的愤怒、被无视的挫败感,还有此刻被这些无知之徒肆意嘲弄的憋屈,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理智堤坝。
“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
沈逐猛地将手中的粗陶海碗狠狠掼在地上!汤水四溅,碎裂的陶片如同暗器般迸射开来!整个嘈杂的酒馆瞬间死寂!
所有的目光,惊愕的、不解的、带着怒意的,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角落,聚焦在沈逐身上。
他缓缓站起身,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充满爆发力的身形轮廓。他脸色苍白,嘴唇却因为极致的愤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口,死死地盯住那个敞着怀的壮汉。
“你,再说一遍?”沈逐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带着冰冷的杀意,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酒馆。
那被称作“王哥”的壮汉先是一愣,随即被当众挑衅的羞怒和酒精点燃了凶性。他“嘭”地一拍桌子站起来,碗碟跳起老高,横肉虬结的脸上满是狰狞:“他娘的!哪来的小杂种!敢在你王爷爷面前摔碗?活腻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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