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是你啊!这么晚来找我,一定是遇到麻烦了吧。”
迎面而来的亲切笑容让董文韬心中一暖,这不是形容,而是真的有暖意从身体内部萌生出来。
不知为何,此时突然就在这个顶着一头金发的外国人身上寻到了一丝安心,差点儿就要令他眼眶濡湿。
“嗯……是……”
他很想一股脑把自己的遭遇赶紧全盘托出,无论对方能不能给出解决方案或者建议,哪怕单纯只是倾诉一下,也能好过得多。
可是从哪里说起?一时间觉得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该怎么组织语言才能显得……不那么像个疯子。
“哈哈,不急不急,进来坐下慢慢讲。”
看着他张口结舌的尴尬模样,Brian忍不住笑了出声,绕到背后,转身将他推进办公室。
相比前门的“奔放”风格,这办公室装修得倒是很平常。通透的大平层一眼就能望到头,左侧靠近窗边的区域还留着顶灯,照亮了办公家具和绿植。董文韬自然而然地往就那头走去。
“错了,走右边。”
往右侧去是一片昏暗,唯一的照明是窗外别幢大楼的灯光工程,不过也倒不至于需要靠摸索才能坐下。
Brian引董文韬坐好,不着急对谈,而是兀自踱去了另一处。
大概是去开灯了吧。
一阵“嗡嗡嗡”的机械轰鸣声过后,熟悉的气味在黑暗中弥漫开来。
“只有胶囊咖啡,你将就下。”
一个暖烘烘的杯子被塞进了手里。
热饮入口,情绪又更稳定了些,也无心再纠结“为什么不开灯?”这样的小事。当然,也是错过了询问的最佳时机。
总觉得还有别的什么更严重的问题,明明应该是显而易见的,却被他忽略了。
半杯咖啡下肚,董文韬终于反应过来,惊叫出声。
“你那个同事呢?他不是进来叫你了吗?!”
“冷静点,冷静点。”Brain连忙安抚,“那头还有一个房间。”
这么一看,办公室的尽头白墙上确实还有一扇门,黑乎乎的毫不起眼,在这样的光线下很容易被误认成影子。
“对不起,是我太紧张了。”
尴尬过后,倒是能笑出来了。
“没关系,你现在可以讲讲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
“嗯,我大概知道了。不用怕,让我试着解决看看。”
颠三倒四地讲述完这些天发生的怪事,董文韬还生怕漏下什么关键点,努力地要回忆出更多细节。当然,其中很多已经只能算是捕风捉影,就算讲出来也派不上用场。这时,Brian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了。
这么轻描淡写?感觉不怎么靠谱吧!
“可以了,我已经大概有了猜测。接下来做个实验就行。”
“实验?”
想干嘛?董文韬脑海里浮现出中学时生物课的动物解剖台。
“你看着我的眼睛。”
“眼睛?我看不清。”
“没关系,不需要看清,只要认真望过来就好。”
正准备再次抗议,要求至少开个灯先,董文韬却看见对方的瞳孔开始泛出微光。那光不断地产生变化,细看过去,类似某些灯光艺术中重复盛放着的花朵。
“你给我……喝了……什么……”
完了,一定是被下药了。明天醒来会不会就躺在满是冰块的浴缸里,两个腰子都不知所踪?
这下场比被鬼吃了也好不了多少吧。
最终还是无力抗争,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董文韬头一低,就这么干脆地昏厥过去,像一只待宰羔羊。
“不如出来,我们聊聊?”
Brian就像在对着空气说话。重复了两、三次后,他起身绕到董文韬的背后。
“别躲了,知道你在,别逼我扒衣服啊。”
这次放大了音量,装睡的人最难叫醒,必须要态度强硬。
接下来出现的场景,别说是董文韬,就算是已经见识过不少“大场面”的李冬来看了,也多半会觉得极度不适。
首先是一团黑气,从肩胛骨下方三指处透过了衣服冒出来,努力地、一点点地往上蠕动,随着这样的动作,前进中撑起了一定的高度,就像是从平面逐渐隆成了实体。
接下来,终于从领子里钻出一团烂肉一般的东西,先是一个角,整个露出来则像是一团软体动物般的东西,贴着皮肤耸动前行,顺着下巴转了一圈,最终覆盖到董文韬的脸上。
等覆盖完全,它开始像沸腾了一样冒起泡泡,那些泡泡不会破裂,只是不断翻滚、挪动,变大了又缩小。
这段诡异可怖的过程持续了几分钟,董文韬缓缓抬起头,已经换上了一副完全不同的面容,烂肉化作了精致的面皮。
这人不用想,自然就是那个网红“琵琶精”了。
“嚯!不得不说,你这皮囊可比宿主好看不少。”
“琵琶精”没有回应,只是狠狠瞪着眼前的人。可即使他用尽全力面露凶相,也能看出有些畏惧,戒备着跟前Brian压倒性的力量。
“你有名字吗?”
“琵琶精”先是缓缓摇了摇头,后来又挣扎着轻轻点了点头,动作十分艰难,像是被迫为之。
“噢?我猜应该是有想要的称呼吧?不妨说来听听。”
Brian笑着往前凑了一点儿,动作简单又轻松,可他的目的显然是彻底捕捉对方的视线,让他无处可逃。
“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次是用命令的口吻。
“忽……雷。”
“好的,忽雷。”
Brian松了口气,回到座位上坐下,向后一靠,重新换回了放松的姿势。
只要叫出这两个字,他就已经赢了大半。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我的……琵琶。”
……
董文韬家离“重明”所在的大楼不远,赶上末班地铁三站就能到达。
一路上忽雷不发一言,不时望向Brain的目光里透着怨毒与狠辣。
“干嘛,是想把我推到轨道上去么?现在地铁有屏蔽门,你找不到机会的。”
Brian做了个鬼脸调侃道。
末班车上人很少,可还是有两个女生凑上来,怯生生地问话。
“请问你是‘琵琶精’吗?”
见忽雷不作回应,Brian狠狠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别不好意思,这是遇见粉丝了啊!赶紧跟人合个影。”
“可以吗?”
一阵欢呼雀跃之后,Brian帮她们拍了照。
“请问……你今天晚上也会直播吗?”
“会的会的,现在正赶回去呢,待会儿就直播起来。拜拜,记得要看啊!”
Brian一边替人打着包票,一边推着忽雷出了车门。
……
“你平时把它藏哪儿的?”
“卧室橱柜顶层,最后边有一块隐蔽区域,用木板隔了一下。”
唉,怪不得这么久都没发现,董文韬也不算亏。
“真是把好琴啊。”
“你会看琴?”
“不会,但是感觉夸一下你会比较开心。”
这看上去像是把古琴,背料用的是紫檀,嵌有贝母拼成的繁复团花,花朵硕大饱满,可以联想到典型的唐代纹样。
轴相应该是用了牙或者骨,色泽和质感都很像玉石。
琴腹采用华丽的木画技法,在弹拨的部分贴上皮革,妆点上隐隐约约的、极富异域色彩的图腾。
总之,这句“好琴”的感慨倒也发自真心实意。
“这琴……日后请帮我找个懂得珍惜的人托付。”
“好说。”
忽雷架好手机,开始直播。
“今天不点歌,只弹喜欢的。”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直播间里炸了锅,不是因为气恼他“不点歌”的宣言,而是震惊于他开口说话本身。
【啊,说话了说话了!】
【声音真好听!】
【再多说几句好不好?随便说什么都行!】
【骂我!哥哥骂我!】
【今天还想吃鱼吗?立刻给你点外卖!】
无论是来自死忠粉的请求,还是无节操者的调侃,忽雷一律选择无视。他闭上眼睛,开始拨动琴弦。
这是Brian第一次现场听琵琶演奏,他本身并非民乐爱好者,可此番还是很快就沉醉其中。毕竟那充沛的感情,从还在调弦试音时就已经迸发出来。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这是什么句子来着?对了,是初学汉语时读过的那首长诗。此刻其中的词句清晰地被回忆起来。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起初是花好月圆,结束于好景不再。
“好悲伤啊。”
Brian感慨,伸手揩拭了一下并不存在的泪水,倒也不是假惺惺,真有几分感动在里边,只是尚未触及灵魂。
【旁边有人说话,是有朋友在吗?】
【羡慕朋友可以听现场。】
“结束了。再见。”
说完,忽雷按下了停止键。
“不弹了?还早呢。”
“不用了。后面那首我还没练好……境界不够,弹不出我想要的感觉。”
还挺有艺术追求。
“治你的药还没到,不如闲聊两句?说说看,你是什么时候觉醒意识的?”
忽雷将头偏向窗外,似乎是在回忆。
“我是被这琴唤醒的。在此之前,我只是这个人的附庸,藏在他的体内,虽然有思想,可是就好像被困在虚空里,只能对着无尽的黑暗无声呐喊。”
“我第一次听到的声音,便是这琴在跟我讲话。”
“讲话?它说了什么?”
稀奇,莫非真是死物在机缘巧合下吸纳灵气,成了精怪?虽然在资料里见过,可还是头一次遇到。毕竟灵气已经稀薄了太久。
“它原本被陈列博物馆里,董文韬只是在参观的时候与其擦肩而过。可是我们在那短暂的一瞬间便完成了感应,从此心意相通,无论相隔多远,都可以自由地对话。”
原来如此,千里姻缘一线牵啊。等等……
“博物馆?这不会是文物吧。”
虽然刚才答应了要将琵琶托付给有缘人,可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件赃物啊。
“管它是什么,这是宿命!是不可抗力的宿命!”
“好好好……不要激动……”
上天安排的,最大嘛。
在和琵琶建立了联系之后,忽雷的力量也越来越强,渐渐开始可以“听到”,其后便是“看见”,再进化为能短暂地控制董文韬睡熟后的身体。
最后便是如今这样,彻底在睡眠期间接管这具肉身,自由活动,在特定条件下甚至能做到操控董文韬的睡意。
如果就这么任由发展下去,总有一天董文韬将再也不能醒来。
琵琶当然是从博物馆偷出来的,当时还上了新闻,不过因为仅此一件失窃,也不是上过《名录》的珍品,没多久便不了了之。
至少这么多次直播下来,也不见有人认出并启动调查。
“咚咚咚!”
“啊,终于来了!”
Brian弹起身冲上去开门,随后李冬来提着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你知道这玩意儿大晚上的有多难买吗?!欸,这是谁?”
“人面疮。”
“什么?什么疮?”
“快给我吧!”
一把将塑料袋抢过,Brian进了厨房。
李冬来尴尬地跟忽雷打了个招呼,直觉告诉他这人不太对劲。原地站了片刻,还是选择不要贸然上前,先进厨房问个明白。
“你刚才到底说啥?董文韬呢?怎么不在家?”
“人面疮你都没听过,就是寄生胎!”
李冬来茫然。
“《本草纲目》中记载,江左尝有商人,左膊上有疮如人面,亦无他苦。商人戏以酒滴口中,其面赤色。以物食之,亦能食,多则膊内肉胀起……”
“够了够了,别背古文。你平时都在读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是你书读得太少。”
“所以那个人就是董文韬?”
“是,也不是,那是被人面疮占据了的董文韬,同一具□□,两个灵魂。你可以当他是人格分裂。”
“那要怎么处理?”
Brian此时已经洗好一碗白色的小干果,沥干水在李冬来跟前晃了晃。
“喏,很简单的,用这个就行。”
说完便回到客厅。将碗往忽雷跟前一放,附上了一个勺子。
“是自己吃,还是我帮你一把?”
“我自己来就好。”
忽雷苦笑。
这两人每次到“Bar Celona”都会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那个叫Kevin的人身上更是好像有什么法器,烧得他喘不过气。此前因为董文韬心绪不宁没听清点单,导致跟他长时间过于接近,这才不慎露了馅。
此后见他们找上门,慌乱间还上演了“吞鱼事件”,威胁董文韬放弃进一步接触,不过显然起到了反效果。
该来的终究会来,避无可避。
舀起满满一勺白色干果,就像一捧珍珠。忽雷深呼吸,准备迎接自己的最后一刻。
“铮!”
“哇!这琵琶怎么自己在响!”
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李冬来躲到Brian身后。
“不要紧的,没关系。”
忽雷这话当然不是跟李冬来讲的,他安抚似的摸了摸琴身,然后鼓足力气,将勺子送进嘴里。
“卡吧”“卡吧”
仔仔细细地嚼碎,然后艰难地咽下去。
“川贝……是这样吃的吗?”
事情发展到现在,李冬来其实还依旧不明就里。他只是接到Brian的微信,让他买川贝送来董文韬家,其余什么交代都欠奉。
随着一阵痛苦的呻吟,忽雷捧着脸开始抽搐。他的脸开始融化,一滴滴地往下滴落,像是燃烧的蜡烛。
那些淌下来的“肉酱”落在沙发上、地板上,发出“滋滋”声,然后变成黑烟飘起。
“什么情况!好吓人啊!”
李冬来用力摇晃Brian的椅背,却只收获了对方一个充满嫌弃的白眼,然后被无情推开。
“走开!别打扰我做事!”
Brian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在黑烟中挥舞片刻,口中念念有词。随着猛地一甩,符箓无火自燃,在他指尖化为灰烬。
黑烟像是遇见了吸力,开始往琵琶汇集,不一会儿便全部钻进了缝隙。
另一边,董文韬的脸已经回复了原状,向后瘫倒在沙发上,翻起了白眼。
“他没死吧?”
“好着呢。”
Brian拿起琵琶。借着灯光,突然看到反光的角度上,正面装饰着的隐约图腾中间藏着两个篆字。
忽雷。
“原来如此。挺好,从此你便真的有名字了。”
关于贝母治疗人面疮,原文如下:“有名医教其历试诸药,金石草木之类,悉无所苦,至贝母,其疮乃聚眉闭口。商人喜,因以小苇筒毁其口灌之,数日成痂遂愈,然不知何疾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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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夜半琵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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