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世初吐血，慕晞瞳孔骤缩，他没想到世初会伤得如此重。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又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世初染血的衣襟时猛地顿住。
不，不行。
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出对江世初的关心，更何况江世初现在还是这尚书府密案的疑犯之一。
“大人？”两边侍卫见慕晞迟疑，不禁出声提醒。
慕晞收回手，漠然道：“带走。”
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昏迷的江世初，动作粗鲁，丝毫没有顾忌他身上的伤。
龙七在暗处看得睚眦欲裂。
世初身上点点红痕像是一柄又一柄细小的利刃在他心头反复切割，体内妖力翻涌，心中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冲进人群就这么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直接带走算了，带到一个什么人妖神魔都找不到的地方。
若不是为了他，自己何必纵身投入那混沌归墟，若不是为了他，自己如何破开归墟中种种迷障重返此间？
可他不能出手。
在他弄清世初进京的真实目的，以及揪出那个曾经安排了一切、几乎将世初置于死地的家伙之前，他必须压下心中种种情绪，不要暴露他如今真实的身份——魔界十二魔尊之一。
大理寺牢房阴冷潮湿，还散发着古怪的霉味和血腥气。江世初被种种不舒适的感觉刺激的强睁开眼睛，本想坐起来减少一些和脏污地面的接触，结果稍一动弹四肢百骸就跟被一寸寸打断了又凑活接上那般疼痛，胸口更是疼的钻心剜骨。
“早知那家伙身上业报恁重，我就该让他在床上多躺两天。”江世初痛的又把眼睛闭上了。
诛魔阵原本对他并无作用，为了做做样子让那些术士以为他被困住，他才将原本该落在赵三身上的业报，以及尚书府中众人原本该承担的因果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没想到这阵法的力量如此霸道，他等不及身上的业数渐渐消除，只能用自己的灵力引导阵法力量快速入体消除，而后才能再将自身灵力反灌入阵中、击破阵法、造成反噬。
好在如今他再度“无债一身轻”，除了消业过程中造成的一些筋骨损伤，便只有体内但未消耗完的诛魔阵之力到处窜动造成的锐痛。若是有人在旁护法，只要稍作调息、将体内两股力量调和成一处，便无大碍了。
不过唯一能为他护法的龙七被他勒令不准现身，现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听刚刚他的语气，大概是生气了。
“等事情结束，再好好同他解释……”
待他睡熟，龙七现身，眸中神色复杂。
片刻犹豫后，他化身成一条黑蛇，从世初手腕处向上游动到胸口，最后将头停在世初心口处、尾巴将世初的手腕卷住。
世初体内残留的诛魔阵的力量感应到龙七身上的魔气，丝丝缕缕飞腾而出，龙七抽离自己的神魂、飞到半空，用神魂上的魔气吸引诛魔阵残余的力量对自己发起攻击，进而消解。
不知过了多久，世初体内翻涌的血气终于恢复平稳，龙七松了口气，神魂回体，继续用妖力转化为灵力助世初恢复其他损伤。
温暖的灵力流淌在世初体内，他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梦到了什么。
“大蛇……你不要生气……虽然我确实骗了你，可是化龙……的确是……对你好的。”
“我知道……师父也告诉过我……我是个只会招来灾祸的……不祥之物。”
…………
另一边，同大理寺交接完事务的慕晞回府后又是几乎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他早早起来收拾齐整，准备再去大理寺看看江世初的情况、顺便听听他口中魏府一事的前因后果；哪知还没出门，宫内便来了人急召他今日必须上殿，说是有人检举他身为皇子却带头豢养邪教异士，还有意包庇、纵容对方杀害朝廷命官。
“总之，今日皇上可是气坏了，待会儿您说话可得小心点！”
“劳公公费心了。”慕晞托手，刚要将手中的碎银子交给来传话的公公，对方却已转身慌忙走了。
慕晞有些无奈，心中打起十二分精神，随众臣一同入殿。
太极殿上气氛剑拔弩张。
慕晔一袭紫袍，站在御阶之下、众臣首位，面带浅笑托手而出：“父皇在上，儿臣有事启奏。”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慕晞，点点头。
“儿臣听闻，今日京中有妖道妖言惑众，先是利用一场巧合还得刑部尚书之子雷骁痛失爱马，又寻了匹妖马借赔礼道歉之名送入雷府、将府内搅了个鸡犬不宁。儿臣以为，此等妖人现身京中必是有人指使，或图谋不轨。为防万一，京中应以霍乱民心之罪对此人发下海捕文书，在他犯下更多案件前将他缉拿归案，再由刑部彻查、问清他妖法何来、进京有何目的！”
慕晔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巨石，朝臣们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更有甚者偷偷瞥向慕晞，想看看他的反应。
“雷骁之事，经京兆府查实、大理寺复议，未有不妥之处。”皇帝止住众人话头，“此案中虽提到个小道士，但有众人作证他并未以妖术害人，若以此事张榜拿他，恐怕民心难服。”
“父皇说的是。”慕晔道，“不过，儿臣担心亡羊补牢则为时已晚。若他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此刻不拿人问个清楚，日后恐怕为祸甚重。”
“回皇上、太子，若两位所说之人是近日京内颇有些传闻的小道士江世初，此人已在大理寺中。”
大理寺卿出列托手道，“除却他之外，另有三名术士，也在大理寺中，都是昨夜燕亲王抓捕后带来的。”
“三弟抓的？”慕晔讶异道，“却是为何？”
慕晞出列托手道：“昨日我出城登山，回城路上碰到一人满面是血的倒在路中，他告我言有个名叫江世初的小道士在当铺后面的街道上无缘无故打了他一顿，我于是一路查找……直至天黑，忽然听到礼部尚书魏大人府中有异，又听得里面有人呼唤那小道士的名字，于是带兵入府抓人，正赶上魏大人……出了事。”
“这小道士才得罪了刑部尚书，转眼又去礼部尚书府生事？”慕晔不可思议道，“不过多亏三弟机敏，想必你及时赶到，正好救下了魏大人吧？”
慕晞微微抬头，小心的看了眼皇帝，低声道：“禀父皇，礼部尚书魏大人，昨日急病离世。”
朝堂中蓦然一静。
怎么会这么巧合？
皇帝观众人脸色，冷冷一笑：“慕晞，你可知罪？”
慕晞立刻倒身下拜：“儿臣知罪，儿臣不该仓惶带兵进入重臣府邸，更不该越矩拿人。”
皇帝点点头：“朕之所以留你在京城，就是知道你如今做事不够周全。虽然你介入此事是出于好心，但国有法度、事有规矩，若哪个官员都像你这般爱多管闲事，又哪有心思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如今你在京中，侥幸介入的是一件要事，来日你去到自己封地，难道也能像现在这样事无巨细样样亲卫？况且许多事情，你越是介入其中，越难以做出合适的决断……罢了，念你如今初犯，暂且罚府内禁足一月作为警示，一月后你再来上朝吧。”
“谢父皇教诲。”慕晞领命回列。
皇帝又看向垂首重臣，沉声道：“礼部尚书一事，京兆府已着人调查，初步判定魏尚书确系惊惧之下突发心疾而亡；但魏尚书家族中未有身患心疾者，之前为他做检查的太医也说他并没有旧疾在身。加上魏府近段时间来事情频发、术师横行，因此此事还需再做调查。”
说完，他等了一等，见没有大臣主动站出来要接这件事，便继续道：“如今魏府的人都关在府内，其余人等也被燕亲王押进了大理寺，顾卿——”
大理寺卿顾衍青出列托手。
“此事便由你大理寺主理。切记，事关重大，不可草率，但也绝不可造成怨错！另外，京兆府那边同你牢里那些人打过交道，如有需要你可以让他们从旁协助。”
“臣领旨。”
一番事项交代完毕，朝堂之上此事就算已过，但众臣心中都还有个疑惑尚未解决——这江世初既然住进了燕亲王府，自然算是三殿下的人，可他惹出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怎么反而好像给太子做了助力？
之前刑部尚书之事也就算了，本来雷家二公子同太子关系就不错。这回礼部尚书的事情简直不要太离谱，如今三殿下还没来得及培植自己的党羽，这空出来的职位，太子岂会轻易放过？
散朝的钟声嗡嗡作响，百官鱼贯而出，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着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往日里，慕晞和慕晔身边总是簇拥着不少大臣，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今日，慕晔身边依旧热闹，慕晞身边却空空荡荡，形单影只。
他心中正自嘲着这世态炎凉，余光瞥见一抹青色官服径直朝自己走来，定睛一看，竟是大理寺卿顾衍青。
顾衍青走到慕晞面前，拱手行了一礼，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三殿下，臣有一事不明，还望殿下解惑。”
“顾大人。”慕晞回礼，“若为礼部尚书一事，今日殿上我已说明，顾大人若还有疑问，尽可审问魏府管家，便知我话中真假。”
“殿下言重了。”顾衍青连忙摆手，“下官并不怀疑殿下今日所言，只不过有一事未想明白——城中当铺的位置距离礼部尚书府可不近，而且江世初那时已是殿下府中之宾，与其带着人马浩浩荡荡满街寻找，殿下为什么不在家中守株待兔？”
“自然是怕他带着金银就此逃走。”
“那也只需命人守在城门处便是，为什么，偏偏是魏府？”顾衍青面带笑意，眼神却分毫不善，“容臣大胆猜测，恐怕昨日殿下并不是‘刚好路过’尚书府，而是算好了时间候在附近、甚至提早进府等候的吧？”
“若是如此，那就代表……殿下一早便知道尚书府内要出事。”
“而且殿下有心要阻拦这一切，只是，没有成功。”
慕晞垂眸，沉默片刻，陌然道：“顾大人若觉得本王也有嫌疑，大可向父皇请旨，将我禁足的地点从亲王府，改到你们大理寺的牢狱中。”
“殿下说笑了，下官不敢。”顾衍青错开视线，“而且，从此事的结果来看，殿下也绝非设计此事之人。”
慕晞叹了口气：“顾大人，如今再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顾衍青道：“殿下既然能提前到场，自然能在事发之前见到江道长，为何不在那时就将他从这滩浑水中扯出？莫非当时事情还有转机？但说实话，魏府只是下官亦有耳闻，而魏大人之死……当是命数。”
慕晞摇了摇头，神情晦暗不明：“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
他想起白岳麟那双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心中一阵烦躁。
顾衍青见慕晞不愿多说，也只得叹了口气：“只是可怜下官这次，着实接了个烂摊子。”
慕晞无奈地拱了拱手：“顾大人辛苦了，此事……还望大人明察秋毫。”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本王相信江世初的为人，他……”
顾衍青一听这话，立刻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殿下，如今您自身难保，还是先顾好自己吧。查案之事，自有臣等处理，殿下还是少插手为妙。”
慕晞微微一愣，他明白顾衍青的意思，如今他自身都泥菩萨过河，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别人？
但转念一想，如今他这般境地不更代表了京城、乃至整个天下的官场都是浑浊一片？既然他志在天下，如今棋差一着便更不能气馁，还需从长计议、寻找突破的机会才是。
…………
几天后，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偷偷摸摸地来到大理寺牢房外，说是太子殿下派来探望世初的。那小太监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堆，重点就一个：三皇子慕晞为了自保，已经放弃了世初，反倒是太子顶住各方压力，不知出于何原因力保他。
世初听完，心里冷笑。慕晞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这小太监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江世初淡淡地说，“他的好意我心领了。至于三皇子，我自有分寸。”
小太监唯唯诺诺地退下了。江世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丝缠住的蝴蝶，动弹不得。
本章已修，可安心食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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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遭禁足知人情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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