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那间慕晔送给江世初宅子里，如今的住客已换成了卫天泽。
按理来说，卫天泽看上去比江世初不修边幅更甚，连江世初都觉得繁复精致的地方，他一个乡野之人不可能住得惯。
果然，返回京城后，他只在这园中踏实住了一晚。
第二日晚上，冰火交加的感觉就将他从梦中催醒过来。
残梦的碎片在他脑中飞速闪过。上一刻，他还在山中同师兄们嬉闹，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烟尘和火焰就从他脚底喷涌而出。
惊惶之下，他跑去找师兄们，又去找师父，可是往日人头攒动的道观此刻竟空荡荡的只剩了他自己。
他只好奔逃下山，终于再次看到了熟悉的人群，可他们竟然都变成了面目凶恶、鬼气森森的样子，还举着各式武器不停向自己身上或戳或砍。
“那不是你。”
耳边突然冒出个声音，卫天泽惊得左右四顾：“谁？”
“你的魔气叫他吃了，你才得见他眼中的东西，不过那魔气一时被他转化殆尽，你也只得看到一瞬而已。”
“魔气？”卫天泽心中大惊，略一掐算，道，“有人闯入了清屏山？”
“也是件好事。”耳畔声音又道，“如今魔气尽被他人吸收，你也省的担心再有他人发现当年之事，不是吗？”
卫天泽不语，只是将随身带着的古剑放到桌上，催动力量将神识连接到剑上，再借由古剑查看如今清平道观内的情况。
“何必这么麻烦？”
那声音又道，话音未落，卫天泽不受控制的抬起左臂、拔出古剑，朝着墙上一挥——
墙上立刻被剑气划出道道痕迹，丝丝缕缕的白色雾气从那些痕迹中渗出，映出如今清平道观内的情况。
视角自内殿向外，正看到崎岖不平的地面上金色花纹逐渐亮起。
“还记得吗？”耳畔声音渐渐变得充满蛊惑，“你的第一次‘蜕变’，就是在这里。”
“为了让那些道士们相信你真的死了，你只能把那副漂亮的躯壳留在那诛魔阵里，继续用这幅脆弱的人类躯壳生存下去……呵呵，但是这阵法还记得你，记得你的气息，它会诛杀任何带着你的气息的存在，却又像保护一个婴孩一样将你最初的那副躯壳完整的保存了下来。”
“多么讽刺啊……快看看，这位‘误食’了你的魔气，‘误入’了我们特意留下的这个陷阱的魔，是副什么模样？”
“闭嘴！”
卫天泽竭尽全力想用另一只手夺下左手中的古剑，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看着墙壁上的投影，“师父和众师兄弟拼尽全力才为我祛除了心魔，你区区一个魇妖，也想颠倒黑白！”
耳畔的妖物放声大笑。
夺剑不下，卫天泽随机将手往怀中一掏，扯出无数黄符纸洒向空中！
“奉请太上老君法旨，破障祛邪！乃曰：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符纸在空中猝然闪烁，将整个房间一时照的亮如白昼，卫天泽才要觉得心下稳妥些，偏那妖物在消失前垂死挣扎、怒喝一声：“看！”
墙壁上的雾气骤然浓郁，正是一道人影立于清平道观正殿诛魔大阵中心，手执一柄漆黑魔剑高高举起，向着阵心处仅存的雕像重重落下！
“不！”
卫天泽口中吼声戛然而止。
白雾散去，不留任何痕迹，他的头上却立即出了一层细密冷汗。
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曾经被刻意压制的力量也再度翻涌起来。
手中古剑滑落，剑尖撞在地上，那看上去像是锈迹的崎岖外壳悄然碎裂，露出内里真正的血红色剑身。
他双手捂在脸上，牙关打颤，古怪的低笑声从喉间时断时续的露出。
“封魔像已碎，诛魔阵已破，江世初，怪不得我找不着你……”一双血红的眼睛透过指缝，定定的看向空荡的墙壁，“原来那时时机未到，而如今，才合该是你我相逢之时！”
“作为谢礼，”他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我定会好好品尝你的味道，将你的力量全部吸收，然后……换上你那副漂亮的躯壳，继续活下去！”
…………
封马城，朔风凛冽。
且说慕晞奉旨带兵北征，星夜兼程，终于赶到北地发报求援的封马府。
点将台上，慕晞一身戎装，他带来的三千精兵站在阵列最前面，后方兵士们分成四阵，每阵又各有三到四千人不等。
这已经是与北狄两度短暂交手后，边境三府能调来的全部兵力。
“北狄此次来得突然，两次又都是突袭，虽然只分了两三路兵力冲击边卫，但宁山府和天顶府那边也不敢懈怠，因此难以分兵来援。”
总兵肖奇与燕亲王府长史刘钰分立慕晞左右两侧。
“众将商议几次，都觉得此时北狄突然兴师实属奇怪，进攻风格又与他们往日截然不同，这才修书上京求援。”
说到这，肖奇无奈的看了眼慕晞，又道，“没想到陛下只派三千精兵，莫非是希望我们主动出击、速战速决？”
慕晞并不答话，心思仍在检阅军队上，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在后方青红阵营中，有个兵士的身形明显比周围人高大。虽然他穿着的是和周围人一样的兵服，面上却仍贵气难掩，慕晞定睛细看，心下疑惑，不由道：“刘钰……你看看，那是英国公慕将军的独子慕谨言吗？”
身边两人皆随着慕晞视线看去。
不等刘钰开口，肖奇鼻孔中喷出白气，哼道：“可不是慕小将军么？”
“他怎么会在这里？”慕晞看向肖奇，“莫非……将军是慕将军的旧部？”
“末将没那个福气在慕将军挥下效力。再说了，慕将军统领的乃是京畿重师，末将出生就在这北地，自然投效的也是北地军。”肖奇道，“至于慕小将军如何在此，末将也奇怪的很，不如稍后殿下亲自将他叫到府中问问好了。”
慕晞依言而行，检阅结束后，果然传令让几位重要将领和慕谨言一同来到了自己府上。
军中议事略过不提。
这边慕谨言在后厅等的都快睡着了，终于听到府中人传信，让他直接到书房说话。
“呵——”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向外看看天色，不悦道，“这京城来的大老爷也太不懂体恤人了。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等会儿他说不了两句话就要去吃饭，我呢？兵营里可不会因为你饿着肚子晚回去就留饭给你！”
“那你直接在我这里吃不就行了？”
慕晞笑着走入后厅，抬手招呼慕谨言一起往书房走，“真是没想到，你好歹也是英国公府的公子，怎么在这里只混得了个大头兵？”
慕谨言微微一怔，冷哼一声，道：“我当你还是我认识那个慕晞，却没想到只不过封了个亲王，你就看不上我这封地的兵卒了？”
慕晞被他噎的脸色微变，叹了口气：“何必这样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作为英国公之子如何，若是不能为国尽忠效力，怕是还不如这北地的大头兵有用。”慕谨言正色道，“罢了罢了，跟你实说吧，如今这大头兵的职位，还是我费了一番功夫‘争取’来的呢。”
两人相伴走入书房，慕晞示意刘钰屏退无关人，又说稍后午饭就在书房中的小厅用，这才跟在慕谨言后面坐了下来。
他倒是要好好听一听，慕谨言是怎么“争取”了这么个几乎只要来府内征兵处报名基本就能入选的小角色。
“这事儿还得从几年前说起。”慕谨言随手在屋内拿本书看了两眼，又丢到一边，“那时你还小，才进太学没多长时间，而慕晔正好快要出学了。”
“大皇子慕昭不得宠，他又是皇后所出，所以大家都理所应当的认为他一定是未来的太子，皇上跟我爹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因此一众老头们商议起来，挑来挑去也不知怎么选的，竟然说定了要我提早出学，然后尽快接任内廷侍卫——***这跟把我赐给慕晔那家伙当贴身丫鬟有什么区别！”
慕谨言猛地一拍桌子，吓得慕晞刚喝进嘴里的水差点喷出来，随即他又笑道：“所以我就跑了。”
“跑来边城？”慕晞道，“慕将军竟然没派人将你逮回去？”
“他大概乐得家里清净。母亲倒是命人来过，不过她也知道我若一直在京城待着，早晚要跟那些鼻孔朝天的家伙打起来，于是给我打点了个指挥佥事的闲差。我觉得没意思，在府里闹了几次事，这不，总算让总兵给我调到军中了。”
慕晞听完这番解释，简直哭笑不得。哪有世家子弟像他这样，放着好好的前程不要，非要跑到这苦寒之地来当逞能的？他就不怕脑袋被北狄人砍下来当球踢？
不过，军中能有个旧识，总归是件好事。
正说着，午饭传入。
慕谨言原想跟着慕晞混点好吃的，一见那菜肴，笑出声来：“这群边关将领也忒不把你当回事了，明知这里是你的封地，还叫你跟我们吃一样的饭菜。”
“恐怕在他们眼中，我同京中那些纨绔也并无甚差别。”慕晞也笑道，“他们原本盼着父皇能派个可靠的将军，再多些精兵良将，如今却只来了个我，心中对北地军防的忧虑只怕更重。”
“大抵他们觉得我是要用这几城百姓的性命填到战场上邀功的，所以对我差些，希望我能知难而退。”
慕谨言笑笑，自顾自吃起来。
慕晞在京中有多受宠，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若是他真的不想来这苦寒之地，便是封了亲王又如何？
…………
“我此次带来的精兵不多，而且他们未必熟悉北狄人的作战方式，因此我们决不能轻易应战。”
距离上次北狄突袭已过了快二十日，城中气氛日益紧张，秋风瑟瑟，慕晞与总兵肖奇、刘钰和慕谨言共立城墙之上，眺望远方山脉，“如今天气渐冷，封马城守在铁渡山后还不觉有什么，北狄恐怕快要到难捱的日子了。”
“不如趁着这段时间，从军中挑出些能干的，混在来往边境的走商中，想办法潜入北狄，看看他们究竟作何打算。”
“殿下别是在说梦话。”肖奇道，“如今两军对垒，别说再安插些探子过去，就算之前已经混在北狄那边的人，还想不出办法把消息传出来呢。”
“总兵此言差异。”慕谨言道，“北狄那边的人出不来正常，可是我们这边的人，却未必进不去。”
众人齐齐看向他。
慕谨言笑道：“说来简单，我朝与北狄之所以连年摩擦不休，那还不是因为他们觊觎我们的富民沃土？以前这些人也不是没有打到封马城下过，可是他们只懂进攻，不懂守城，于是屡屡又在城下被我们耗尽了军力败战而回。”
“如今他们不知得了什么消息还是另有什么打算，竟然又将兵线推到铁渡山，而且每次都是急战急退，显然是希望一鼓作气将我们拿下，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后方必定是空虚的。”
“这时，若有人假意叛逃出城，主动给这些北狄人运送物资，你猜他们有多大的定力能够抵住诱惑？”
“那你又有多少颗人头敢让送给这些北狄人试探？”肖奇道，“他们杀了你，不一样能拿到你手里的物资？”
“如果我们的物资不是送到北狄军中呢？”刘钰接道，“既然总兵早有探子在北狄，我们只需将物资送入北狄边城，不就能和探子接头，得知北狄军中情况了？”
肖奇一张嘴辩不过三个人，所幸慕晞施计也不在一时，先替他解了围，而后独自思量起周全的办法。
又过了一日，经过诸将几番探讨，终于将密探计策落实。
于是，在定北军一次主动突击的掩护下，十只探子小队从城中不同方向错开时间分别出发，沿着各自路线悄无声息的潜入了茫茫北地。
消息报回的速度比慕晞想象中更快。
为防信息中途丢失或被意外截获，慕谨言将信息分作三次传回。
起初，慕晞还为消息传递如此之快而高兴，可待到三次消息的内容拼合在一处，他额上立即冒出冷汗——
原来，北狄竟然得到了一位名为“风伯”的术士的帮助，准备利用秋冬的季风，向封马城散播瘟疫！
原来，之前的几次进攻皆是做戏，这群北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真的攻过铁渡山，而是在不断寻找最佳的施术地点！
一旦让他们计谋得逞，不仅边境几城的防线难守，恐怕相连数城都将沦为人间地狱！甚至，整个大燕北部，都有可能陷入动乱！
本章已修，可安心食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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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逢故人北狄祸心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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