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七离开后，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江烬笙一人独坐屋中，眼眸凝望着微微发黄的窗纸。
他似乎能听到客栈后院铜壶滴漏传来的滴水声。
一滴又一滴，仿佛叩击着某种看不见的命运之弦，最后汇聚到一处，推动命运齿轮缓缓转过一格。
他闭上眼睛。
桌上的另一杯茶还冒着袅袅热气，他却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他心中明白，纵使前尘未尽，他和龙七的缘线，也已经彻底断掉了。
没过多久，房门再度“砰”一声推开，江世初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拿起桌上的茶就一饮而尽，随后一抹嘴连珠炮似的唠叨起来：“天呐，这次的事情竟然又是卫天泽那家伙做的！你说他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做过一件人事吗？就算他是魔，可是也有龙七那样的好魔嘛，他为什么就非得到处害人呢？”
龙七是哪门子的“好魔”？
江烬笙只觉好笑，道：“看来上次你和龙七将他伤的不轻。不过，与其在意他究竟是好是坏，不如想想为何他如此作恶多端却屡次能逃脱制裁？莫非是他的天命还未到绝路？”
江世初摇了摇头：“我总觉得，在他身上还差点什么，而就是因为没有那样东西，所以他才总能侥幸逃脱。”
江烬笙未置可否。
见他不说话，江世初又道：“不说这个了，你这边怎么样？你来京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两人视线相对，江烬笙抬眼看他，目光深邃得像一口古井，让人看不清底细。江世初本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江烬笙却缓缓开口道：“我来见一个人。”
“京城里的……凡人吗？”江世初有些惊讶，“那你见到了吗？”
江烬笙摇了摇头，又道：“不急，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是时候？”江世初有些不满，撇了撇嘴，“上一个这么爱打哑谜的家伙，还是我那神神叨叨的师父。”
江烬笙被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他自己也愣了一下，明明想要疏远江世初，可对方却总能轻易地牵动他的情绪。只有在江世初身边，他才能感受到一丝久违的平静，仿佛回到了“上一世”真相揭示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可一想到他未来的计划，这份平静便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击碎。他不得不再次狠下心来，将那份柔软的情感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赶快睡觉吧。”江烬笙语气冷淡，“别忘了，明天就是冬月二八了。”
江世初乖乖点头，叹了口气，又开始絮絮叨叨：“他们这些王公贵族的命数怎么恁多波折，自我醒来，这一天天都折腾的跟追命似的……”
“而且这床铺睡得不舒服，我还是喜欢睡在……”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含糊不清地嘟囔道，“我不习惯住客栈，人太多了……”
江烬笙有些惊讶，他并不记得以前的自己有睡不了客栈或软床的习惯，恰恰相反，但凡口袋充实点，他都巴不得吃最好的、住最好的。如今的江世初为何会是这幅样子？
“为什么？”他不动声色问道。
江世初沉默了片刻，才小声道：“因为我只要不刻意控制，就能感觉到周围人的情绪，大家的期待，大家的痛苦……然后就会忍不住想多管闲事，让大家都开心起来。”
“但我也知道，凭我现在的本事，别说帮人，不反过来害人就不错了。”
江世初苦笑道：“毕竟，师父从一开始就说……”
“不必在意他的想法。”江烬笙打断他，“而且，实现愿望，本来就是神的职责，你又不是神，想那么多做什么？”
江世初揉了揉眼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那么，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一个神吧。这样的话，即使大蛇不能化龙，我也可以在天界罩着他了……啊不对，他现在已经是魔了……”
他半梦半醒间，再度低低叹了口气：“为什么感觉再次进京后，遇到的每个人都变得不开心了呢？”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江烬笙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这个问题，他以前从未想过，或者说，他曾经想过，但这种被他认为是“杞人忧天”的想法，被强制压下去了。
结果就导致，曾经的他错过了那么多征兆，很多事情明明摆在他的眼前，他却没有看见。他没有意识到，弥漫在京城上空的这一股浮躁和恐慌的情绪，源于人们对于未发生、但注定会发生之事的预知——也就是，对于命运的一种感应。
而如今这个单纯的，一无所知的江世初，却意识到了这点。
天劫至，天柱崩的日子，近在眼前了。
江烬笙起身走到窗边，重新推开窗户，夜风裹挟着京城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压抑和不安。他抬头望向夜空，漆黑的夜幕中，一颗流星划破天际，转瞬即逝，留下淡淡的尾光，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的征兆。
…………
皇宫，荷花池内，困龙阵中。
“真龙殿下这是怀念起当年在海中自由自在的日子，特地飞到这荷花池中洗澡吗？”
水波翻涌，敖隐听得这阵嘲讽正欲破口大骂，却见一袭黑衣的龙七凭空出现，负手立于水面之上。他神色闲散，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这困龙阵于他而言，不过儿戏。只见他指尖轻弹，一道黑气射入水中，原本牢不可破的阵法瞬间瓦解。
敖隐周身压力骤减，猛地冲出水面，化作人形，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狼狈不堪。
“真龙殿下，几日不见，你的力量怎么退化的如此厉害？”龙七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目光却落在真龙身上若隐若现的几道黑色魔纹上，眸光微闪。
不等敖隐回话，他又道：“也难怪。如今这宫中群魔乱舞，老皇帝命在旦夕，你同他又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自然也只能跟着受罪。”
敖隐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又被他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一激，更是怒不可遏，也不顾神体还虚弱，抬手便要打：“你！”
龙七轻易的挡住了他的攻击，摆摆手，正色道：“今日我来，正是想救殿下于水火，让殿下能彻底从人间这滩污泥中脱身出来的。”
敖隐冷笑：“你有这般好心？”
“为何没有？”龙七反问，“我虽入魔，仍是化龙之身，仍属龙族，自然也未能彻底摆脱龙族和凡人之间纠缠不清的命运。”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份孽缘带来的痛苦，有多么沉重。”
“能让归墟魔神都感到痛苦的，不知是怎样一段情缘。”敖隐道，“既然你现在知道了摆脱他的办法，为什么不先将自身拯救出来，反而巴巴的来告诉我？”
“我已入魔，这段孽缘断或者不断，对我都不会再有更多影响。”龙七道，“但若能让真龙殿下摆脱凡人天子气运桎梏，能够让龙族再度夺回原本的自由和权力，或许会让我觉得好受一些。”
“近些日子我在魔界听到些有趣的消息。”见真龙不再反驳，龙七继续道，“真龙殿下想必知道，九幽轮回境与魔界有些许相交之处，我听说，那九幽之主幽篁，似乎在秘密搜寻时族后人。”
“时族？你是说天脉，天柱一族？”敖隐皱眉，“幽篁找他们作甚？”
“归墟。”龙七只吐出这两个字，便不再多言，意味深长地看着敖隐。
敖隐瞳孔骤缩，思绪电转，瞬间明白过来。天帝将慕白派下界，绝不仅仅是为了那一缕煞气！归墟的煞气，已经危机到了天脉！
“你的意思是……”
龙七点点头：“这正是龙族向天帝提要求的好机会。”
“可是，若天帝有意让龙族承担新的天脉，为何不直接召我上天宫领命？”
“因为凡人懦弱。”龙七眸中闪过一丝厌恶，“就算给了他们天宫神位，他们也只会从比较长命些的人间蝼蚁变成天界蝼蚁，而龙族就大不相同了。”
“除了天生的长寿命外，龙族无论是血脉还是力量，都比那些凡人要强上太多。与其说是我们用龙族的寿命和气运凝成新的天脉，不如说是我们将众仙神的脉命都握在了自己手中！到时候，看还有谁敢将我们放逐和禁锢在人间这个拥挤混沌的地方，到时候，我们也许能够重现祖龙时各界皆尊的荣耀！”
敖隐轻哼了一声：“既然如此，天帝绝不可能让龙族成为新的天脉。”
龙七淡定道：“他不愿意，可若是，众仙神都等不及了呢？”
“如今人间帝王被魔族力量染指，你有充分的理由上天宫请示天帝，届时重仙神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们自然会想起用龙脉取代天脉的法子。”
敖隐挑了挑眉。
“天帝根本不在乎天宫，也不在乎天脉，他只是再等一个时机，等这老皇帝驾崩。”龙七道，“他知道，那个时候，就算还找不到时族人，也会有新的适合锻造成天脉的人选出现。”
“但那些仙神们不知道，他们只会想到，若是找不到时族后人，你这位真龙殿下又被魔气侵蚀无法主持龙族大局、成为新的天脉，他们可就没几年好活了。”
“所以，你是要众仙神为了自保，倒逼天帝解除龙族身上的枷锁，成为新的天脉。”敖隐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在此期间，还需要想办法拖住老皇帝的命。”
龙七点头。
“听起来是不错，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真龙殿下要等的那个人，天帝想要用来锻造成新天脉的那个人，和我此生决意结契同心之人，是同一个人。”龙七认真道，“我绝不能，让天帝得逞。”
“哦？不知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敖隐有些好奇。
“江世初。”
敖隐闻言一愣，随即笑道：“久闻其名，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身为龙族，最好还是不要与那小家伙碰面为好。”
“这是为何？”
龙七仍笑着，眼神却有些危险：“因为据我所知，与江世初有过牵扯的三条龙，最后都入了魔。”
敖隐扬了扬眉毛，这三条龙，恐怕龙七就是其中之一。
龙七见敖隐不说话，又岔开话题：“这困龙阵和那龙珠气息，分明是有人故意设局，引你入套。”
“不可能！”敖隐断然否认，但语气中却有些犹豫，“这京城附近但凡有龙族气息，我都能窥探到他们一部分记忆。这段时间我被困在此，早已将所有龙族的记忆翻了个遍，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你怎知那带着龙珠气息的就一定是龙族？”龙七反问，“如今那魔族朱丹在老皇帝体内，难道老皇帝也是魔了？”
“龙珠关乎龙族性命，龙死珠碎，怎会有流露在外……” 敖隐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龙七，“难道……”
“很快，你就会知道真相了。”
…………
龙七前脚刚走，空气中忽然出现淡淡桃花酒酿味道，敖隐神色一凛，化作原型重新潜入池底，假装还未脱困的样子。
果然，下一刻，慕白便翩然而至，白衣胜雪，纤尘不染。
“敖隐。”慕白的声音依旧温润如玉，仿佛不带一丝人间烟火：“这皇宫之中，怎会有困龙阵？”
敖隐烦躁地甩了甩尾巴，巨大的龙身撞击着阵法，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怎么知道！我被困在这里，都快被这破阵磨掉一层皮了，哪有功夫管它从哪冒出来的！”
慕白似乎对敖隐的粗鲁并不在意，轻轻叹了口气：“寻常的困龙阵怎么可能奈何的了你？想必是这大燕皇帝气数已尽，拖累了你。敖隐，你本是真龙之身，何苦受这牢笼之灾？只要你与慕晔结契，便可立刻重获力量，甚至比以往更加强大。”
敖隐冷哼一声，反问道：“慕白，你身为太白金仙，为何对一个凡人的命数如此上心？莫非你在人间历劫的时候，与他有什么奇缘冤孽？”
“我不过是替真龙殿下惋惜，既然殿下不愿领情，我也不便再强求。”慕白神情淡然，一挥手，一阵光华自空中洒下，敖隐体内灵力涌动，周身伤痕即刻痊愈，他飞身而出、化作人形，与慕白相对。
“我的力量受限原本就是拜天帝所赐，就算你现在救了我，我也没打算谢你。”
“举手之劳，何必言谢？”慕白不知是真心还是阴阳怪气，托手道，“京中煞气再现，我还有事要忙，就此与殿下别过。”
说罢，他身影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龙七和慕白的话语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如同两股暗流涌动。敖隐抬头望向天际，自与这大燕皇帝命运相连以来，自己有多久没去过天宫了？
他心中隐隐觉得，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而这个阴谋，很可能与他，与龙族，甚至与整个世界都息息相关。想到这里，他飞身而上直冲云霄，无论天帝作何解释是何态度，这一次，为了自己，为了整个龙族，他必要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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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山雨欲来真龙脱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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