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冬月二九，空气干燥。慕晞回到亲王府，他一夜未眠，脑子里全是那个小姑娘的话，还有金甲巨人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
“殿下，卫天泽和那些家丁都收押了。”京兆府尹赵呈躬身行礼，一脸倦色，显然也一夜未合眼，“只是……那些家丁像失了魂似的，问什么都不说，就那么直愣愣地坐着。”
慕晞按了按胀痛的眉心：“这事透着古怪，你赶紧安排医官去查，看看他们身上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他们的身份，若有异常一定尽早处置。”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哦对了，那个最开始为我们引路的家丁，可问出来他姓氏名谁、受何人指使了？”
“回殿下，他说他叫卫壁，延宁府清屏县白石乡人，说是几年前家乡遭了灾才逃难出来的。”赵呈顿了顿，语气沉重，“至于幕后主使……他还是一口咬定是江世初指使的。”
慕晞淡淡地应了一声，“人既然救出来了，我也不好多插手了。现在人都交给刑部了，剩下的事你跟刑部的人商量着办吧。”
赵呈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是，臣这两天就把案卷整理好，交给刑部。”
“不过，此次若不是殿下劳心劳神，此案断不可能如此迅速侦破，所以……若殿下有什么考量，也尽可告知下官，下官如能尽力，一定不会推脱。”
慕晞抬眸，目光意味深长，却未言语。
赵呈垂眸，片刻后，告退：“既殿下无吩咐，臣便告退了，殿下也请保重龙体。”
行至前厅门口，慕晞忽然开口：“赵大人留步。”
赵呈立刻止步，恭谨侍立。
慕晞轻摆手，示意免礼，疲惫道：“有两件事，需提醒赵大人。如何写入案卷，还望大人斟酌。”
“殿下请讲。”
“其一，昨日提供线索、于库房救下众人者，确为江世初；其二，那宅邸买主，并非太子。”
赵呈神色微变。
“多谢殿下提点，这两件事甚是重要，臣定当谨慎。”
慕晞颔首：“庆典遇此，父皇震怒，父皇必定龙心不悦，如今众人既已寻回，所幸又无伤损，还是不要横生枝节为好。”
“可……若是陛下责怪我们查案不清？”
“案卷交到刑部，具体怎么查，要查多深便是刑部说了算。”慕晞笑道，“赵大人就不必替雷大人操这份心了吧。”
赵呈恍然大悟。
雷尚书和太子的关系颇为微妙。
虽然雷家二公子和太子关系依旧不错，但是当初江世初的案子，最后也是太子将人力保了下来，雷骁的那口气一直没出，也不知雷尚书是否咽的下去。
如今这桩案子同时牵扯到江世初和太子，就可以从刑部审理的态度，直接看出雷尚书的偏向了。
恐怕，若刑部准备一查到底，慕晞便会在最后关头拿出证据力保江世初，让太子和刑部产生嫌隙，而若刑部准备浑水摸鱼……那就要看皇上的态度了。
总之，那个卫壁一口咬定这间宅子是太子送给江世初的，便在一开始，就将这俩人在此案中的命运绑到了一块。
想到这儿，赵呈不仅咂舌，这小道士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关于他的每件事，都能在这京城中搅出不小的风浪？
…………
另一边，时间转回冬月二七，江世初与江烬笙重回京城这天。
在江世初忙前忙后忙着留线索救人的同时，江烬笙在耐心等待龙七的到来。
往事似乎就在昨天。
他叹了口气，闭上眼，依稀还能感觉到当时送龙七飞升天界时那种既欣喜又不舍的感情。
但下一秒，脑中撕心裂肺的呐喊就将一切美好辗成了粉末，他听到自己苦苦哀求众神停手，听到自己立下若危害世间就粉身碎骨永不重生的重誓，听到自己在濒死之际还在念叨龙七的名字。
可他一次也没有回应、一次也没有出现，无论是那时，还是他被镇压在昆仑山下的这些年。
所以这一次，他不会再让龙七能够如此自在的、以置身事外的态度留在江世初身边，他不会让那个愚蠢的、一切都为了别人的小家伙再一次被利用，而是要将龙七狠狠拖下水。
他知道龙族渴望什么，哪怕是一条发了疯的魔龙，也无法抵抗“权力”的诱惑。
正好，时族人的天命马上要完蛋了，如此一来，几界之内，同样拥有长寿命，且血脉广泛的龙族，就成为接管和化身新天脉的最好选择。
而且他们不像那些徒有寿命的凡人，只能听凭天界仙神摆布，一旦争取到了天脉的控制权，别说和天界众仙神平起平坐，就算重现祖龙时万仙神敬仰的荣耀，也未可知！
他要龙七亲口将这个计划告诉皇宫中那条陷入泥淖的真龙，在那种前所未有的屈辱中，真龙一定会同意的。
只要争取到了真龙的支持，未来慕晔就不能轻易登上皇位，而只要这位太子不死，那位天帝就没法轻易使用他的躯壳对慕晞动手，天帝那位活一天少一天的弟弟慕白，处境也就更危险。
江烬笙回忆着过去的种种细节。
太容易了，上一次有他的帮助，老皇帝身亡、卫天泽入魔、众神下界诛魔、慕晔即位、慕晞被杀最后慕白将一切浩劫因果都推到他的身上，这一切都发展的太顺利了。
若不是在他被封入昆仑山的同时，归墟意外开启，时光莫名回转，恐怕当时被分裂出的另一半、灵力充沛又单纯无害的他，已经被炼化成新的天脉了。
想到这儿，江世初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江烬笙嘴角微微扬起。
随即他动作一僵，眼睛微微眯起——龙七来了！
…………
龙七带着灵雀，顾不上收敛气息，一路飞奔，竟然也只用一天时间就赶到了京城。
刚进城，感应到江世初的气息竟然在客栈，龙七颇感诧异，但还是追了过去。
推开门，他看到江世初坐在窗边，身着一袭黑色锦袍，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天空。
正要开口，他忽然察觉到，面前这个人虽然和江世初长得一模一样，但在气势上却和江世初断然不同。
“你是谁？”
对方听到他的话，眼珠转了转，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你觉得我是谁？”
“你不是他。”龙七道，“他去哪儿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为什么不是他？”江烬笙道，“我和他的气息，难道不是一模一样吗？”
“叽叽叽！（当然不一样！虽然你们长得很相似，但世初闻起来很善良，你闻起来很邪恶！）”
“邪恶？”江烬笙低低地笑了。龙七只觉心脏骤然一紧，一股凛冽的杀意扑面而来，几乎是本能地释放了防御。
“铛！”无形的利刃撞击在护盾上，激起刺耳的嗡鸣。灵雀吓得“叽”一声尖叫，瑟瑟发抖，赶忙躲进龙七怀中。
太，太可怕了，刚才那一下分明是冲着它的心脏来的，若被打中，恐怕它当场就要涅槃成一颗蛋了！
不，眼前这家伙绝对会把自己的蛋打碎了煎着吃掉的！
“你到底是谁？”龙七死死盯着眼前之人，魔气在掌心疯狂涌动，凝聚成黑紫色的火焰。
江烬笙起身，慢条斯理的关上窗户，又面对着龙七重新坐下。
“龙七，你从来没觉得，如今的江世初，和你记忆中的那个……有什么不同吗？”
见龙七不答，他又道：“以前的我，哪有现在的他这般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要不是我几乎一剑斩碎你的妖丹，你哪肯对我俯首称臣？后来我们在京中摆摊做戏，我更是直接一道天雷将那雷骁连人带马劈了个外焦里嫩，若不是这样，怎么让京中权贵一天之内就记住我，又怎么讨可怜去躲到慕晞府上？哦对了，后来风伯打开了归墟，当时所有人都怕得要死，只有我告诉你那里面就是个垃圾场——之所以那么多人有去无回，是因为他们进入之后沉湎在归墟给他们提供的虚假美好之中了而已，只要心有执念，就算下了十八层地狱也能化作恶鬼爬回来……”
“够了。”
龙七打断他。
两人对视。
江烬笙缓缓道：“我就是那个……从地狱中爬回来的恶鬼。”
气氛一时凝滞。
江烬笙等的很耐心，他很期待，同时面对过去和现在的江世初，龙七会说什么，做什么，选择什么？
然而龙七再度开口，语气却是和之前一样的冰冷：“你为什么还活着？”
江烬笙一愣。
龙七冷笑一声：“我以为，你早死在天帝亲自设下的诛魔阵中了。”
他知道？
见他变了脸色，龙七又道：“没错，我知道，我听到了。”
“三十三天，整整三十三天。”龙七顿了顿，“不愧是你，能坚持这么久，而且，竟然还没有死。”
“龙无渊！”江烬笙怒吼出他给龙七取得那个名字。
然后一吼之下，他忽然又不知该质问对方什么了。
问他为什么不来救自己？
这还需要理由吗？
天帝亲设的诛魔阵，慕白以身入阵，天界几乎众仙神皆来助阵，这样的气势，谁敢来送死？
所以，他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可是——
“若我的死对你来说无足轻重，你又因何入魔，为何要踏入归墟，为何再度寻到江世初的身边？”
“天界动荡，归墟重开，我本想到人间来避避风头，不想竟被魔气沾染，所以入了魔。”龙七说的云淡风轻，“至于为何我又出现在江世初身边，这个问题该问你自己才对。”
龙七嘴角微微勾起，眼角眉梢都带着隐晦的嘲讽：“无论之前还是现在，分明都是你对我纠缠不休吧？”
江烬笙听他说的如此伤人，脑中浮现的，却是江世初哭鼻子的样子。
会爱，会委屈，会动情的，都是另一个他。
而他江烬笙的心，早已碎成一片粉末，化作一阵烟尘，消失无踪了。
他点了点头：“好。”
又平静的回复了龙七最开始的那个问题：“我把江世初带到了城里，他听说城中出了失踪案，就冲出去调查了。”
龙七默默松了口气，看来，江世初身上的伤应该被眼前这人治好了。
不过，以如今他的心性，会真好心的只是帮世初治伤吗？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江烬笙继续道，“但你做不到的。”
“你费尽心机想要帮他改变前世轨迹，帮他提前看清卫天泽真面目，帮他放弃慕晔选择慕晞，帮他救下本该死去的那些人，可这根本没有用。”
“为什么？”
“叽叽叽叽叽！（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但是对于我们灵雀来说，涅槃之后就是另一世了！你既然知道世初未来的路有多么危险，为什么不仅不帮助他，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灵雀再度从龙七怀中冲出来，壮着胆子一通叽叽啾啾。
江烬笙看了它一眼，吓得它又要缩回去，江烬笙却摆摆手：“抱歉，我不会伤害你的。”
“叽叽叽！（鬼都不相信！你刚刚明明还想杀了我来着！）”
“是我错了，你生气的话，随便怎么打我一顿好了。”江烬笙道。
他想起来了，在诛魔阵中，在那三十三天的劈骨裂魂无时无刻的痛苦中，有一刻也是特别痛苦的。
那便是灵雀为了短暂护住他神魂让他有脱阵机会，耗尽了自己所有重生之力的那一刻。
龙七将灵雀塞回去，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江烬笙面色立刻沉了下来：“因为他不知道，他不记得，所以他只会按照他的直觉，凭借他的本能，走上和我一样的道路。”
“但是我记得。”
“没错，可是你也只记得一部分。”
龙七看过来。
江烬笙道：“只有我，只有我才能真正改变他的命运。”
“你会这么好心？”
“为什么不呢？”江烬笙反问，“眼看着过去的自己一步步走上老路，明知这是一条无人可怜、无人相伴也无人拯救的路，为什么我不去改变他？”
“更何况，我和江世初如今只是异体，神魂仍是一个，若他死了，我也活不成。”
“我可不想刚从地狱中逃脱几天，就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龙七垂下眼眸，片刻后，他缓步上前，给江烬笙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江烬笙没有动那杯茶，只是看着它，淡定道：“我不会再和你结契了，龙七，但我们依旧可以合作。”
“好。”
“我有几个条件。”江烬笙抬眼，两人再度对视，“一，我要你以魔的身份，无论用什么办法，再度和江世初结契；二，我有一个关于真龙的计划，你要助我完成；三，除非必要或者我呼唤，否则我不想再见到你。”
龙七沉默了片刻。
“好。”
“那就滚吧。”江烬笙转过身，背对龙七，“计划的事，你会收到我的讯息的。”
桌上传来轻响，似乎是龙七喝下了那杯茶。
“有需要的话，心念传声，我听得到。”龙七道，“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江烬笙只觉眼中干涩无比，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感觉江烬笙和龙七的剧情写起来酸酸的~唔……就是这个爱人错过的劲儿！
本章已修，可安心食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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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案卷难写前缘难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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