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在傅鹤立看来很诡异的场景。
明明只有三个人，吃饭的长桌却宽敞得能举办大家族聚会。被束缚在修身连衣裙和珍珠项链里的母亲时不时地改变双腿的姿势，试图在仅属于女人的刑具里将自己柔软的皮肉摇匀。
主位上坐着一个面相亲切的男人，他明明脸色带着笑容，却由于顶光在他脸上落下戏剧般的光影，让一切变得意味深长。
欧式餐桌单人椅其实坐起来很舒适，但或许是出于礼貌，又或许是她不想展现出一种松懈的状态，傅鹤立挺直着腰，端坐在长方形餐桌前。
眼前是十几道做工精致的菜肴，色香味俱全，卖相不输酒楼里的招牌菜。
可是傅鹤立却毫无食欲。尴尬的气氛弥漫在饭桌上，傅鹤立简直想要逃离现场。
就在主桌上的男人几乎要忍不住爆发怒火之际，二楼传来了懒散的脚步声。声音停止在楼梯口，傅鹤立抬起头，对上少年一双目光冰冷的眼睛。
一想到这双眼的主人，接下来要坐到她对面，与她共同熬过这段漫长进餐时间，她就已经开始感到尴尬。
一个小时前。
最后一堂课上，傅鹤立频繁地抬头看黑板顶上的挂钟，几乎不到三分钟就要看一次。
如此五六次之后，讲台上的语文老师终于忍不住揶揄道：“傅同学，我知道你很着急下课，但是请你先别急好吗？”
话音刚落，教室里哄堂大笑。傅鹤立一下感到脸热，羞愧地低下头。
最后一次看，距离周六下课放学还有不到十分钟了。如果是平时，她的心情早就雀跃起来，把一周的劳累清扫走，好迎接短暂的周末喘息。
但是今天，她第一次对于马上就要离开学校这件事感到不安和厌烦。
剩余的时间里，她就像多动症儿童，不停地轻微压动椅子，提起笔又放下。语文老师的授课内容含金量即使硬得像铁匙，也只会在她滑溜如水蒸蛋的大脑上丝滑压过，留不下任何痕迹。
熟悉的钢琴声准时响起，下课了。这次，似乎连老师也没有兴趣拖堂，下课铃声一响，她毫不拖泥带水地收拾讲义教案，不到两分钟就跨着大步离开了教室。
身边的同学们也早就准备好，在五分钟内陆陆续续走人。
“小立，我要关门了哦。”直到班长简琦闻的声音响起，傅鹤立才如梦初醒。
“啊，抱歉，我这就走。”
她丢了魂似的，脑子里混沌一片，机械地把周末要写的作业要用的课本和复习的课本统统往书包里塞。
“你带生物书做什么？生物老师又没有留作业。”简琦闻走过来，奇怪道。
高一刚入学两周，课业还不是太繁忙。
“啊.....就当拿回去预习一下。”傅鹤立想了想，还是把生物书留在了书包里。
“小立。你今天看起来好奇怪，发生什么事情了？”简琦闻忍不住问道。
傅鹤立抬起头，对上简琦闻关怀的眼神。她其实很想找一个人倾诉，但是这件事情让她有些难以启齿。
“没事啊，我上课上得有些头昏脑花了。”她想了想，还是把那股倾诉欲压了下去。
“哈哈哈哈任谁上了一周课，脑子都不会清醒的。”简琦闻顺着台阶下。
傅鹤立扬起一个真诚的笑容：“对了，小琦，下周我请你吃小炒。”
“怎么，你想贿赂我这个班长吗？”简琦闻开起玩笑。
“对呀，下次校会我要是没穿校服，你要放我一马哦。”傅鹤立就这样把这件事带了过去。
暖黄色的夕阳把一起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犹如褪色的老照片，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
简琦闻逆着光，落日余晖温暖地勾勒出她柔和的身体轮廓。她的发丝变成了浅金色，在弧光里清晰分明，却万分柔软。
“好吧，吃人的嘴软。”简琦闻笑着把桌面上剩下的东西递给傅鹤立，看着对方收拾好，这才一起离开教室锁上门。
她们并肩走在操场通往校门的小道上，一路上说说笑笑，长长的影子被留在身后。
刚出了校门，就看见一辆停在不远处树下的白色丰田小轿车，无需确认车牌号，傅鹤立都能立刻认出这是她妈的车。
她的笑容一下子就消散了。与简琦闻分别，傅鹤立任命地往轿车方向走去。拉开车门，车内的冷气扑面而来，好像瞬间吹干了她一路上走来出的热汗。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一头短卷发。身上穿着裁剪得体材质挺括的宝蓝色修身连衣裙，洁白的颈项上难得地戴上了一串珍珠项链。此时，她对着座椅上下拉打开的镜子涂口红，豆沙色的。
“妈。”傅鹤立打了声招呼，坐到了副驾驶上，把书包往后座一扔，拉上了安全带。
樊圣薇左抬脸右抬脸地在镜子前端详自己，问傅鹤立：“你说，我是不是纹个眉毛比较好呢？”
傅鹤立看了看她妈浓淡适宜，走势清晰的眉毛，回道：“这样就很好。如果碰到手艺不好的美容师，你就会变成蜡笔小新。”
闻言，樊圣薇笑着回道：“也是。”她收好口红，熟练地踩刹车，拉手刹，开车出去。
她似乎心情不错，点开车载音乐，伴随着旋律小声哼唱。尽管她的歌声是那样沙哑。
傅鹤立从兜里掏出手机，漫无目的刷起微博。樊圣薇很快从余光中注意到女儿的举动。她故意用一种与以往说话语气不同的，带着笑意自认为活泼又温柔的嗓音提醒傅鹤立：“又在车上看手机？会晕车的啵。”
傅鹤立攥着手机，她皱着眉，以沉默来代表无声的抗议。但最后她还是迟疑了几秒后，听从了母亲的劝导。熄灭屏幕，闭上眼睛，认命地往椅背靠去。
余下靠近那个地方的每一米车程，都是煎熬。她连依靠唯一一个能转移注意力的外物都失去了。不得不放空自己，想想最近看的一本漫画，主角后来怎么样了？
好在她妈似乎也没有跟她过多交流的意思，两人就这样一路无话，直到本田驶入了一座高级小区。这座小区身处市内最中心的区域，几百米外是最繁华的商圈。然而商圈外过了两条街后，一切截然不同，整个街道骤然安静下来。风格变化之大仿佛换了一个国度。街道两旁种满法国梧桐，围栏石雕带着明显的欧式风情，却不显得繁杂累赘，颜色纯净，色系统一，结构工整，元素运用恰到好处。
傅鹤立无法确切辨别出那是什么风格的建筑，或者是融了哪几种风格特色。因为在她从小长大的这座南方四线小城里，除了历史建筑，出现的几乎全是杂乱无章毫无艺术美感的民楼，或者东施效颦元素乱堆透露出浓浓廉价感的仿欧式建筑。如此美观而统一带来的冲击前所未有。
先前，樊圣薇时不时会跟女儿炫耀自己从那个男人那里收到的礼物，有时候是不适合她肤色的口红，有时候是跟她穿衣风格完全不搭的手表，有时候是明显款式老气的奢牌包包。
每每这时，女儿脸上并没有喜悦的神色，反而会皱着眉告诉她，那些东西跟自己如何不相衬。
其实樊圣薇知道，但是她不介意。她总是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强调对方的付出。“这可是他去香港出差时特意给我买的包呢。”“他说这个口红色号适合我，挑了好久，真是有心。”
她只在乎在来之不易的心意。
男人送来的礼物给傅鹤立带来一种不想给钱却硬装的感觉。她对母亲口中隐隐透露出来的这个有钱男人嗤之以鼻。但又不免忧心忡忡。
到了小区门口，面对保安长篇大论的询问，樊圣薇难得没有失去耐心，柔声细语一一回答。终于放闸了，在车子驶过去的一瞬，傅鹤立抬起头，看到了保安轻蔑的目光。
连保安都能轻而易举识破她们并不属于这里，樊圣薇却不以为然。
白色丰田穿过小区的林荫步道，最终从某栋别墅的后门驶入一楼停车库里，缓缓停在一辆黑色宾利旁。
说是一楼，其实有点像半个地下室，需要从车库的楼梯走上去才到花园。樊圣薇对于来到主楼大厅的路径显然十分熟悉。
从花园中留下的罗马式拱亭和花草石木布局，可以看出当初主人在建造的时候是下了功夫的，只是因为缺乏女主人的精心打理，仅由工人每周简单修建，植物生长得并不好，很多地方就跟男主人送给樊圣薇的礼物一样捉襟见肘。
看到母女俩，这栋别墅的男主人从门口处热情地走过来迎接。他是那种典型的斯文长相，戴着金丝方框眼镜，笑容温和，面容长相天生显得亲切。穿着蓝色衬衫米白色西装裤戴一条镶金logo腰带。
“薇薇你们来了呀，路上辛苦了。”他殷勤地接过樊圣薇的手提包，尽管已经没剩两步路了。他还向傅鹤立伸过手，想帮她拿书包。“小鹤的也给我吧。”
傅鹤立却后退一步，回道：“谢谢，我自己背着就好。”
男人不尴不尬地收回手，他不以为然，脸上的笑容看起来还是那样亲切。
樊圣薇打圆场道：“我饿了，咱们快进去吃饭吧。”
比起花园，别墅的内部要打理得仔细很多，是那种中国人眼里的“欧式风格”。仍是与屋主人一脉相承的“金碧辉煌”审美。
男人引导俩母女坐到沙发上，阿姨端来茶水招待。男人左右看看，又抬起手表确认时间，道：“小李人呢？明知道今晚薇薇跟小鹤过来，都不出来招待一下.......”
“少爷还在房间里。”阿姨回答道。
傅鹤立听到那个称呼有种莫名的怪异感。
“赶紧叫他下来。”男人脸色有些不快。
“卓群，跟孩子计较什么呢？可能是他还没准备好呢。”樊圣薇的手覆上李卓群的手背。
“他也不小了，都高二了，离十八岁不过是临门一脚。”李卓群颇为无奈。
不一会儿，楼上传来阿姨的敲门声和说话声，众人听见房门打开又用力地合上。
看来没谈拢。
李卓群当即就站起来，要往楼上走去。樊圣薇赶紧拉住他，“没关系的，咱们先去饭桌那边等一会吧。”
三人落了座，另一位做饭阿姨把菜一一端上来。里面有家常菜，也有像芝士焗龙虾这种用料昂贵或者是香芋鸭这种工序繁杂类似酒楼招牌菜的大菜。
菜品卖相很好，傅鹤立不忍看得眼前一亮，如果这只是一顿普通的饭，她一定会大快朵颐。
菜上齐了，阿姨口中的“少爷”还没来。傅鹤立忍不住翻白眼。心想道：这少爷就是不一样呀，还能耍脾气。不像自己，任凭她妈搓圆揉捏。
眼看李卓群想要起身上楼，樊圣薇挤出笑脸，跟李卓群硬扯着话题聊天缓解气氛。
傅鹤立看着眼前蒸石斑的白色热气逐渐消散，李卓群得体的笑容也要挂不住了。他这次毫不犹豫站起身，就在此时，某人终于“姗姗来迟”。
他拖沓的脚步声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傅鹤立下意识回过头，不期然与对方目光相接。短短一触，她就带着些许慌张移开了双眼。
怎么会是他？李映铮。
作为设立在教学楼楼下“高二优秀成绩排行榜”上唯一的帅哥，那个刚开学，就已经出现在他们班女生小群体口中许多次的人物。
那人的眉眼过于漂亮，如果只是描绘形状，很难构建具体的想象。像是西山薄云，山峰的挺括锐利若隐若现，被朦胧缭绕的云雾若有若无地遮掩。
你窥探到的美丽，只是他显露出来的冰山一角。
李映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上身穿着宽松的纯灰色卫衣，下身套着校裤。他的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灯光打在他发丝上的阴影却让他的眼神看起来似阴云密布。强烈的不满从他双眼中泄露无疑。
李映铮没有回避任何人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期间目光一一扫过所有人的脸，最后停在李卓群身上。
受到所有人的目光注目礼并没有让他慌张，他泰然自若走到李卓群左手边的位置落座。一时间，偌大的饭厅只听见他的脚步声，和拉开椅子时木质凳腿划过大理石地板的声响。
“所有人都在等你吃饭，这像什么样子！”李卓群必须找回他身为家主的脸面。
李映铮却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他拿起筷子就夹菜。
“你什么意思？”李卓群抽出他的筷子一摔，攥紧拳头，眼看就要动手了。
樊圣薇眼疾手快拦住他，急声道：“老李！老李！别冲动别冲动！”
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让傅鹤立手心出了冷汗，她的目光追随着漩涡中心的两个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孩子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樊圣薇还在劝。
李卓群喘着粗气，好歹停住不再动作。
“呵.......”李映铮却抬起头对李卓群冷笑一声。
这下李卓群真的忍不住了，右手高高扬起，结结实实朝着李映铮的脸落去。
清脆的巴掌声回响在空旷的别墅一楼。
傅鹤立下意识惊叫一声“啊！”她没有想到，在这样的饭桌上，李卓群会真的忍耐不住自己的脾气，当着她和她妈的面动手。
听见傅鹤立的惊呼，李卓群和樊圣薇都愣住了。前者很明显立刻就后悔了。但傅鹤立觉得，她后悔的不是打了儿子。而是当着她们母女的面打了儿子。
李映铮的脸被打歪到一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清晰可见的掌印。站立的父亲，将他笼罩在一片阴影当中，他抬眼，望向的对象却是傅鹤立。
一切都是暗的，只有他的双眼明亮如星。
傅鹤立陷入浑身不自在的恐慌之中，初次见面，她就无意间撞见了对方如此尴尬丢人的一幕。
她瞬间失去了正确看待李映铮的锚点。
可是，在这一瞬的目光中，她看到了燃烧的月亮，在落入海面的瞬间把周围水面玉石俱焚般点亮，却难逃坠落的宿命。月亮最终被夺取所有光芒，黯淡地沉入海底。
下一秒，傅鹤立犹豫着站了起来。
————
“你的双眼，看着我，像在蛊惑。
煽动着我，为你坠落。”
修改了一下格式，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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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我见过你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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