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走廊,白绿相拼的墙壁,一扇扇样式各异的门。邝凌站在布满白色石英砂颗粒的水泥地面上,一阵眩晕袭来,仿佛是空间带着她的身体旋转了180度。眼前的转动引发胃中不适,她反射性的打起干呕,忙用手捂住嘴。
这双手……当视线的重影消失,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手。这双手惨白如蜡,不像会出现在活人身上,手腕上满是青紫色的瘀痕。她翻转这双陌生的手,手掌和指甲缝中满是血、土混合物。
小腹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这刺痛就像打通了痛觉传导神经,全身各种疼痛顿时向中枢蜂拥而至。剧烈的刺痛带来尖锐的脑鸣,整个空间再次迅速旋转。
邝凌脑中闪过一幕幕空白画面,眼前一片黑蒙。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此刻被剧痛震离了躯体,双腿阵阵发软,几乎无法支撑身体。她咬紧牙根,再次忍住胃中的痉挛,额上冒出一层细汗。脑鸣终于停止,听力随之恢复,她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在走廊中回荡。
走廊尽头隐约传来两个女人的交谈声,脑中的回响告诉她那是母亲和小姨,声音的源头就是她迫切寻找的家。
她捂着小腹,忍着身上的不适,跟随声音一间一间寻找,终于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看到一扇敞开的铁皮门。她走到门前,罩着白布的单人沙发正对着屋门,一个中年女人坐在上面,正与身旁的人低声谈论着什么。
她看不清两个女人的面容,可脑中的声音再次出现,告诉她那就是她的妈妈和小姨,是她拼命寻找的人。
母亲和小姨迎了上来,母亲说:“你终于回来了。”小姨说:“哎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喉中发紧,叫不出声音,激动的张开双臂,不住点头。母亲温暖的怀抱让她再也忍不住委屈,泪水涌出,模糊了视线。
母亲拉她坐到床边,小姨忙去厨房热饭。母亲一遍遍抚摸着她的脸,“受了不少委屈吧?”
她的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低头掀起身上的背心,带着哭腔:“妈,他们一直打我……”眼前自己的肚子上布满了大片犹如雪花晶体般暗红色的淤血……
邝凌猛然惊醒,刺痛感仍在小腹持续扩散。她捂住肚子,用手肘勉强撑起身体。
这个梦又回来了。大概2年前,她开始频繁梦见自己在一个陌生女孩的躯体里,出现在这条走廊,探查走廊中的每扇门,追寻母亲声音的源头。梦境在每日不断的重复中缓慢进展,就像一部连续剧。她花了半年时间终于找到这个“家”,可她清醒后才意识到梦中的母亲并不是她的母亲。她想看清梦中两个女人的脸,但每当踏进房门,视线就变得模糊不清。
她曾试图破解梦的秘密,努力记住每个画面,尝试在现实世界中寻找梦境中的走廊,并没有相同特征的地点实际存在。走廊、墙壁、房门、屋内的装修、家具像是不同时代、不同地点产物的拼凑。
闹钟突然响起,吓的她抱住头,全身蜷缩在一起,“又来了……”梦醒后,身体仍能清晰的感觉到梦中女孩的痛楚,情绪也会受到影响,被她称之为梦境后遗症。
邝凌呆坐了一会儿,伸手将头发捋至脑后,虽然小腹还遗留有些许不适,但为了不迟到,只好坚持翻身下床。
两室一厅的房间,木质百叶窗遮住了所有的窗户,阳光从缝隙中挤进客厅,将屋子分割成半明半暗的空间。
桃木书柜的玻璃内面夹着一张相片——两女一男,三个人都穿着常服警服,中间女人的眼神瞟向左边,脸上是还没准备好浅笑。左边的是邝凌,白净的脸,俊秀的眉眼和青涩略带稚气的笑容。右边是一个清瘦的青年,头发蓬松中分,略带自然卷,笑弯了眼睛,露出一口过曝的白牙。
洁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用相框裱起的报纸,是张5年前的八卦周刊,头版标题是《鬼警入鬼楼,求鬼还是捉鬼?》对应一张彩印图片——高俯镜头下,一个男人走进被爬山虎枯藤包裹着的旧楼,楼体呈六角型,脱落的灰色墙皮下暴露红砖。他警惕的看向身后。这张脸就是照片中青年的脸,只是唇周多了一圈胡茬,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疲惫。
这间房便位于这栋六边形的中空建筑内,楼内墙面潮湿开裂,四处布满电线。20年前,这座建筑是海康市的地标,而今它是远近闻名的“鬼楼”。这个“鬼”不单包括“闹鬼”的鬼,也形容这里做的生意见不得光。
金毛犬听见房间里的动静,在门口徘徊,脚指甲跟地面碰撞,发出“哒哒”的清响。邝凌推开卧室门,金毛犬绕着她的腿蹭过一圈后倒在地上,露出肚皮等她抚摸。
“肠粉乖,宝宝乖,真可爱!”邝凌捏细嗓子,边摸边夸赞。肠粉又在地上滚了两翻,满意的站起身,扭扭屁股走了。
她走进浴室,脱下睡衣,打开淋浴,拽下头绳摆摆头,发丝如瀑,在肩上散开。迎向喷头,闭上眼,水顺着光洁的额头下滑,流过左眼下方的泪痣。小腹上形状奇异的瘀痕和女孩的声音再次浮现脑中,“妈,他们一直打我……”。
邝凌很少做梦,说起她的梦,屈指可数,总是几个相同的梦境循环往复。她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在梦里意识到自己又做了同样的梦。
这些被安排好的梦境,从儿时向母亲许下愿望后,便开始伴随着她。
“妈妈,我能看见鬼!”小邝凌兴奋的对母亲说。母亲揉揉她的头,笑着说:“世界上没有鬼。”
“有!放学时我看见了一个叔叔,他就站在你旁边,可老师看不见。”
母亲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随即笑容又再次出现,她捏捏邝凌的脸颊,“小朋友,你是不是童话故事看多了?晚上不给你讲故事了。”
“妈妈,晚上可不可以陪凌凌睡。”她捏住妈妈的袖口。
“为什么?凌凌不是已经可以自己睡了吗?怎么又要妈妈陪?”
“因为凌凌晚上会梦见鬼,好多鬼。”她撅起嘴。
母亲蹲下搂住她,“凌凌害怕鬼?不想梦见鬼吗?”
她点点头。
“那凌凌想梦见什么?”
“凌凌想梦见……妈妈,小狗,冰淇淋,汉堡包……”小邝凌掰起手指头数着,“哦!凌凌还想变成超人,飞来飞去,拯救世界!”她举起手臂在妈妈身边绕圈。
“凌凌不想当公主吗?其他小朋友都想当公主呢!”妈妈的视线始终跟随着她。
小邝凌停下来,“不要,公主需要别人保护,凌凌不要人保护,凌凌想要保护妈妈!”
“妈妈也会保护凌凌。”母亲又抱住她,“晚上自己睡好不好,妈妈保证凌凌不会再梦见鬼了。”
晚上她果然梦见自己变成了超人,从那以后鬼再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虽然,成年后的她没能成为拯救世界的超人,但考入了梦想中的警校。毕业后进入市局,被分进刑侦的第一年就跟着师父破获了跨省要案。一路高歌猛进,几年间便成了市局刑警队的中坚力量。
直至7年前母亲消失,她的生活开始发生巨变。重复的梦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游魂。他们在她耳边低语、谩骂、尖叫,把办公室洗漱间水龙头里的水变成血。把青椒炒肉的肉丝变成寄生虫,把胡萝卜变成眼球,把打饭师傅的汤勺变成砍刀,害的她打翻餐盘,并当场给师傅来了个折腕锁臂绞了他的械。把警局的访客变成通缉犯的模样,把她手中的配枪变成玩具……把家里的东西、办公室的案卷弄的乱七八糟。
因此险些被送进精神病院强制治疗,甚至她一度也相信了自己精神失常,最终被警队开除。当她终于学会控制这份“能力”,成为一个“灵媒”便没再被重复的梦和游荡的鬼所困扰。
而这个梦境在两年前突然出现,现实中,邝凌苦苦寻找消失的母亲毫无头绪,梦境里,她在一条无限延长的走廊中追索母亲的声音。虽然梦中她终与母亲团圆,可她在别人的身体里,母亲也不是她的母亲。
她不明白梦境的意义,追查了半年仍毫无所获,也不愿再受其扰,经游魂的提示,服下镇魂丸就再没做过这个梦。如今梦境重现且再次进展,另她感到惴惴不安。
邝凌吹干头发,拉开窗帘,阳光逐渐消失在城市重叠的楼宇之后。时间不早了,晚上还有工作要做——给一户人家交通意外去世的女儿招魂。因为订金高的出奇,她不想有任何纰漏,将装备马甲套在肠粉身上,掰起手指头细数一番:“铃铛、经幡、符、蜡烛、香灰……打火机”
“对打火机!每次都忘记,什么时候才能会用手指生火呢?”她随手掐起“燃决”,食指尖上瞬间腾起蓝紫色的冥火。
“这不是火吗?”一个听起来像游乐场里小丑会发出的声音在房间飘荡。捣蛋鬼在她眼前现身,面前的镜子中映出个穿着马戏团小丑戏服的男人,他双手背在身后,手里托着个小纸盒。
“不算,我要的是能点燃蜡烛的火,活人用的火。”
小丑变出个巨大的打火机,用手费力的翻开盖子,绿色的火焰窜出包裹住他的头,他的脸像蜡烛般融化,露出森森白骨。
“无聊!”邝凌抬手,假意捏印。
“彭!”捣蛋鬼消失,快递包裹随之掉落在地上。
“不客气。”骷髅头再次出现。
“哎呀,数到哪,又忘了……”她懊恼的用掌根敲敲额头。
终于整备完成,邝凌满意的拍了拍肠粉的头,将挂在门后的道袍搭在手上。推开家门,迎接她的还是那个悬在半空中的骷髅头,“嘭!”骷髅头变回原本的模样——一个浓眉小眼、长着鹰钩鼻,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只是手中多出三炷香,他抬臂弯腰,恭敬的对面前的空气拜上三拜。
“知道了,知道了,去祭拜你。”邝凌稍作思索,“这周末就去!”
他又变回骷髅头,连连摇头,看起来并不相信她的话,幽黑的眼窝里流下绿色浆液,浓稠的液体滴落,在半空中变成一只蝴蝶。肠粉用爪子一扑,蝴蝶成粉状爆开。
“阿啾!”邝凌吸入粉末,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捏住鼻子,像吸了氦气,声音变得滑稽起来,“真的!骗人是小狗!不说了现在要去工作!阿啾!”
“上次你说要去工作,结果让我看见你带肠粉去烧烤摊!”骷髅头突然喷出一口烟圈,里面还飘着几片烤鱿鱼须。
她尴尬的扣扣头,果然鬼没有人那么好糊弄,遂举起三根手指发誓,“这周末一定去!”
邝凌跟随导航驾车来到沿海别墅区。港仁新区是海康市近年新兴的富人区,街区整体建筑风格参照希腊圣托里尼岛。这里的别墅是目前海康市最贵的住宅,住在这是身份和金钱的双重象征。
她停在街区大门前,隔了一会儿,保安才慢悠悠的走来。车窗下降,保安低头看向她,惊讶的同时脸上的不耐烦消失殆尽。大概是因为这车实在过于老旧,与富人区格格不入,而这张脸又太过惊艳,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女士你好,这里是私人住宅。”
她礼貌微笑,递出户主名片。保安双手接过,转身跑向安保室,半路又折返回来。因为太着急帽子掉在地上,他犹豫了一下,快速弯腰拾起,跑到车窗前调整好帽檐的位置,喘着粗气解释道:“女士,稍等,我去,我去打个电话……”压住帽顶再次跑开。
邝凌见他拿起电话,点过几次头。接着大门缓慢打开,他又以同样的姿势跑来,“邝女士您好,请跟着我的车,我为您引路。”指向停在门口的高尔夫球车。
两车穿过一片又一片建筑群,夕阳余晖落在白色的墙面上,清风拂面,余霞成绮。肠粉把头探出窗外,迎着风,半眯起眼睛看向远方的反光的海面。她看向后视镜里的肠粉,嘴角上扬。
布满欧式雕花的黑色铁门向两侧打开,白墙蓝顶的建筑、盘旋而上的楼梯、与大海同色的无边泳池呈现在眼前,王耀祖和他妻子已经站在庭院中等待。
扑岸的海水与空中盘旋的海鸥,似在共同演奏一篇舒缓的乐章。
此刻,邝凌觉得自己发动机的声音确实与这里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耳。正想着,老车喘振两下,熄火了。她尝试点火,车身随着钥匙的拧转间续抖动,可老家伙完全不配合,眼见保安从高尔夫球车上跑来,邝凌手脚同时发力,暗中祈祷,终于发动机做出了妥协。她松了口气,总算不用让保安亲手把车推进大门。
待她停好车,王耀祖迎上来,油亮的皮鞋在石板路上敲出声响,伸出手,“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邝师父,这么年轻……英雄出少年。”
照惯例,年轻后面跟着的词一定是漂亮,虽然这样夸赞让她无法欣然接受,但也习惯了别人这般评价。
面前这张脸确实让王耀祖忍不住流连,但他还是刻意回避了对外貌的赞美。王耀祖是典型的生意人,他太知道人们想听些什么。如今还开这种老式汽车的人,又怎么会在乎表面的东西,谈论外貌倒显得自己过于肤浅。
邝凌微笑回握,“王总过誉了。”
“这车……蛮有性格的!”他拍拍老车的机盖,“我敢说开这种老爷车来这的,你是头一个。”
王耀祖的妻子站在廊柱阴影里,无名指上的婚戒折射出冷光。他妻子在年龄上与他有着明显的差距,乍看来,说是女儿也不为过。
她穿着包身黑色裙装走上前,伸出白皙而纤细手臂,耳垂上的吊坠反射着海面残阳,“你好,钱淼。”语气中的冷淡透露出她在这件事上并不赞成丈夫的做法。
邝凌握住她的手,感觉到比常人更低的体温,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钱淼收回手在胸前抱臂,脸上闪过一丝不安,手腕内侧形似字母s的小疤,恰巧被玉镯遮住。
海风裹挟着咸涩气息掠过庭院,邝凌的发丝在空中飞舞,王耀祖的目光从妻子身上移到她的脸上,笑笑搂住妻子“冷了吧。”又客气的对邝凌说:“起风了,我们屋里说。”
王耀祖引邝凌来到茶桌前,为她沏上一盏茶,举杯示意。邝凌小酌后放下茶盏,“王总不必客气,我们进入正题吧,免得错过吉时。”
“对!对!对!哎呀,你看我……”王耀祖连忙起身,“要先看下婧麒的房间是吧?我们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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