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椿去了神界幽冥池。
他等了那人十年,寻了那人十日,多少爱恨早已经刻进了骨血,日日煎熬。
如今身将陨,魂将散,前尘仍未了。
执念也好,欺人也罢,他还想再去寻一魂,再去求一真相。
上穷碧落下黄泉,如今碧落已穷,黄泉未见,他还想再去抓一抹渺茫希望。
黄泉冥府,生魂不见。
千椿踏入幽冥池中,落入一番幽暗飘渺之地,地之尽头是一方石界,上方金笔雕刻八个大字。
千椿远远的看到,几个透明魂魄,游荡徘徊在冥府门前,而那幽魂身后勾魂的官差也不着急驱赶他们入界。
守门官差懒懒散散,各自持一勾子,一叉戟,立于石界之前,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步入界中的孤魂与官吏。
千椿走至石界前,骤然间守界冥差纷纷持着叉戟拦在他的面前,机械的重复:“黄泉冥府,生魂不见...”
“生魂不见?”千椿自言自语般低低的说着,随后闭眼睁眼间,肉身散尽,竟只留魂魄,透透明明,时影时现飘忽不定。
冥差虽懒,也不聪慧。这番变动真真蒙了他们的眼,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皆是拿不定主意。
手中叉戟松了劲,留出空隙,千椿魂魄一飘,直直入了冥界。
冥界之地多险山大河,山中或烈焰焚身或雷滚电劈或水压海深,风霜雨雪,刀炙石煎刺般般都有。
魂魄踏上,便是比凡人之躯还要脆上千万。
每山之上有唯一一平地,地处入云峰,一点儿也看不清全貌。
所进入冥界的亡魂都向被什么无形枷锁桎梏了一样,被裹挟带着前往一座又一座的山前,而他们身后勾魂的官差也想完成什么任务似了的消失得了无踪迹。
肉身已然泯灭散尽,千椿如今也正正经经算得上一已亡人了。
弗一入界,千椿就感受到了周身游离的无形枷锁,它们上下左右徘徊着,像生了灵智一般无从判断犹豫不决,不知如何是好一样。
突然之间,一股子强劲的力量骤然穿过层层虚无,凝成一股股火红倒刺藤蔓,不由分说猛地刺入淡白魂魄中。
一瞬间剧猛撕裂般的痛涌入千椿神经,一根一根仿佛要将他钉死凌迟一样。
这股力量不知持续了多久才堪堪停下,紧接着又化为千椿先前感受到的无形枷锁,紧紧束缚住他的魂魄。
在这股无形枷锁的扯拉下,魂魄被带着穿透一座座高山,最终落到一座炎炎火山之下。
漫天的火光将此处天空都烧成了深红色,即使魂魄还未踏上山,都已仿佛处在炙烤之中,好似都能闻到灵魂内里散发的焦糊味。
若是旁人见了这阵仗只怕会吓得退避三舍叫苦不迭,这该是前世造就了多大的罪戾,死后才会沦落到这无尽烈焰山中。
冥界千万座度魂山中,虽可怖无望山众多,但也绝不乏平坦顺遂仙鹤指路的山台。
这些都是给那些积福积报,生前有大功德的圣人之士投胎转世用的。
沦落到烈焰炎山下绝无可能会是千椿的下场,合该等着他的时繁花铺路龙鸣接迎。
而判决的参差,千椿却丝毫未觉,他只是仰头向上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刻山顶平台之上,竟一道攀爬上来的魂魄也没有。
如果有亡魂能登上来的话,便会知道,看似毫不相关的各个山峰,都各接着一座座桥梁,而桥梁的另一端竟都通往一个地方。
几处平坦的度魂山上陆陆续续有亡魂踏上度魂桥前往那地方。
而那处高台之下是一条诡谲幽蓝的河流。
能来到这里的魂魄,只需跳下度魂台,跳入度魂河中,便能转世投胎。
而高台之上,独独放了一桌书案,上面是成堆的书册卷纸。
书案边坐着一个黑衣男子,奇的是,这人竟不是以魂魄之身存于此方界内。
而是人身。
他周身气质竟比那度魂幽河还要诡谲上几分。
此刻他微抬起头,隔着万千虚无,直直看向那烈焰山下。
火红的炎焰遮挡住底下向上窥探的目光,却对上面望向下去毫无阻拦。
“你这是何必?”一道清净之声于黑衣男子身后缓缓传来。
若是此刻有大能之士亡魂所存的话,定能听出那道声音之中隐隐蕴含的禅意。
听到这声,方才还形如一尊石柱的人才舍得移开视线,缓缓回了头。
他看向一洁白胜雪的魂魄,轻轻启唇。明明是极美的画面,他说出的话却是无比气人:“不知道。”
好像为符合自己所说,他还故做一副迷茫困惑的表情。
“唉!”洁白魂魄合十立在胸前的手指微动了动,无奈的叹了一声,随即接着阖目盘坐了。
若是挨近看的话,便会发现这魂魄额间竟隐隐有一道沉暗痕迹。
像是经年伤疤,又像是陈年旧迹。
而黑衣男子也是在一眨不眨眼,看对方的印记。
还没看上多久,黑衣男子若有所觉般回过神,转身抬眸看向艳红山巅。
那里竟不知何时登上了一道亡魂。
黑衣男子轻轻勾了唇,还未动作就被身后打断。
“钟玄!”洁白魂魄似带了些气。
但终是这一声,黑衣男子还是没再动作了。
他不再看踏上桥梁向这边缓缓走来的魂,垂下眸又看向了桌案上新奇有趣的的无用书卷。
千椿走过来时看到的便是一人垂眸看书,一魂阖目凝坐的诡怪安静景象。
知道他来,洁白魂魄睁开了眼睛,冲他点了点头。
虽已是亡魂,千椿还是做足了礼数,走至魂魄面前恭敬行了个礼:“析木真佛。”
析木佛点头,示意他坐下。
析木佛没说什么话,一双平静如水,悲悯的眸凝视着他。
千椿说:“弟子有惑,想向真佛求一个答案。”
“一惑还是百惑?”析木佛问。
“一惑。”千椿直视对方的眼睛,神情中带着期待希冀,想走投无路的人迫切的想抓住最后一缕光:“散去的魂魄可否能重来。”
“不能。”析木佛摇头。
‘哼哈’案桌旁的人捧着书册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事嗤笑出声。
讽刺极了。
千椿唇角也跟着勾起一抹自嘲的笑,起身转身。
他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他不知道的,不重要了。
“没了吗?”千椿身后,析木佛平和的声音传来。
千椿垂了眸:“没了。”
说完,他迎着来往错愕迷茫的目光,踏上了另一座桥。
他还想试试,试着找一缕魂。
他身后,钟玄终于抬起了眸,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苦涩的呢喃。
尚未散尽的魂也回不来了。
他困了,累了,倦了。
他将手中的书卷铺在案面,指尖轻轻划过,最后他趴在书上。
“他回来之后,叫醒我。”说完便闭上了眼。
而他指尖之下,隐隐看出一个字——谢。
在他之后,析木佛也重新阖上了眼。
千椿一座山一座山的找,他身上那无形枷锁好似无用一般,任凭着他将冥界找遍找透。
没有肉身支撑的魂东散一点西散一点,等到他踏上最后一座山桥的时候,除了胸腔处的魂,都残残破破,悉数透明。
明明没有血肉,但却让人看出了伤痕鲜红。
不算凉的风吹过,钟玄的指尖泛起了红,指甲处微白了瞬。
他睁开眼坐起来时却感到了冷。
钟玄轻笑一声,抬手随意揩去脸上的湿润,将案上展开的两卷书收了起来。
钟玄抬头时,千椿已走到了他面前。
“前辈,那些登不上度魂山的亡魂会如何?”
“若一人历经荒谬坎坷,最终魂魄都只剩半分,那他会如何?”钟玄没有回千椿的话,只是问他道。
“若是天上地下,宇宙洪荒,阴阳虚无都寻不到那半分,那他该在那?”
钟玄看向虚空,遥遥望着,好似那里有他的爱人。
千椿同样生出悲来:“可能化成了万家灯火,人间绚烂。一缕风、一棵树、一朵花、世间的一切。”
钟玄向下看了一眼:“度魂河后是人界,冥界之下亦是人界,或人或牲畜草木,总会有归处。”
说完钟玄抱着两册书卷,走出了度魂台。
析木佛早已睁眼,一直安静听着两人的对话,终日平和的人眸底也带出了丝难言的情绪。
千椿重新坐下,他说:“若是收回这颗心,真佛能否重新转世投胎。”
“能。”析木佛道:“但不行。”
在千椿疑惑的目光中,析木佛继续道:“天地混沌初开,灵炁分为两仪,一明一暗。自此,有阴阳、光影,六界应蕴而生。”
“神界有主自称天道天权,率神界凌驾于仙、人、妖、魔、冥五界之上。六界运转不息,天地得以平衡。”
析木佛停顿了一下,看向千椿,见对方并没有太大反应后接着说:“事实上,初开之时,阴阳两仪懵懂,既相生又相克,遁着本能,阴仪吞噬掉阳仪部分,致其身解沉睡。而阴仪也因体内两种灵炁,紊乱了记忆误以为自己乃是天道。”
析木佛将这般荒诞初始说得平淡,而千椿纵然心中升起千般思绪,也像平常弟子听佛讲道一般沉稳安静。
“阴仪用天道所留的混沌聚灵石塑了肉身,开创了神界。而阳仪的沉睡致使人族羸弱,妖魔两族日益强盛。”
说到这,析木佛像是陷入了往日回忆般,神情罕见的带上了几分无可奈何:“如若一直这样下去,倒也不是无法补救,人族虽弱却还有神佛当道平衡六界。”
“可六界中阴怨之气日渐浓郁,到达了神佛都感到不适的程度。”析木佛看着千椿,眼中似有念怀:“可天权却嗜这股阴怨力,他体内吞噬的那部分阳仪灵炁也渐渐狂躁。”
“他察觉了自己的身份。”
析木佛一语中的。
千椿则更多的是惊愕。
命运却是荒谬。若是天权一直不知,或许天道还能容他。
此刻他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去推测天权会做什么。
他会先毁掉六界,让一切重归混沌,而在混沌之界,天道将再没有办法。
天权也确实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挑唆蛊惑了万千妖魔,放纵了他们的贪念,由他们做刀,去先毁了人界。
而自己却继续高坐灵霄宝座,做那诸天神佛万物生灵景仰的帝神。
千椿不清楚,彼时天权实力远远凌驾于六界所有生灵之上,可他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最麻烦毁灭六界的方式呢?
若说对方是求权夺利,享受卧坐高台的感觉,千椿是不信的。
他不明白,析木佛也没打算说。
析木佛继续说着:“阳仪尚未铸成的肉身分解两部分,一部分化作了佛宝舍利,无意间到了我手中。
跟随舍利的指引我下了人界,寻到了阳仪的另一部分,彼时他沉睡于扶桑椿树之中。后面我替他去寻了聚灵石,取了凝体木,替他塑了身。”
“我在界中看了他近万年,那小家伙这么睡也睡不醒,我没办法,只得取了颗心,送去人界陪他,想着若是那颗心长大后在他身边说说话也是好的。”析木佛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上了难以言说的慈爱笑意。
他看向千椿:“没曾想,那生着佛心的小孩一送去,那小家伙立刻就有了苏醒的意识了。”
析木佛笑着玩笑道:“早知道的话,我就早点送去了。”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早知道。
送佛心而留魂魄又哪有所说的那般轻易。
析木佛又何尝不是在赌,佛心离开魂魄后,设下的**真印即刻便会失效,妖魔亦会倾巢而出。
而那时明仪不醒,人界又当如何?
六界又当如何。
如若毫无所动,万年之期即到,届时结界一样会散。
“后来一个佛修被金莲光芒吸引而来,将那孩子带着教导,取名千椿。”析木佛笑着看向千椿,只见对方平静听着,既不意外也不羞恼。
“两年后明仪彻底苏醒,肉身落在了椿树之下,竟又来了个修士将他带走。”
轰!一根无形的弦骤然断裂,千椿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析木佛:“那个小家伙也得了个真正的名字。”
“他叫青松,坚韧挺拔屹立生长的青松。”
千椿苦笑,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从舍利出世起,墨青松就像天权一样,恢复了记忆,知道了使命。
只有他,浑浑噩噩蒙在鼓里。
自以为可以救世,可以携爱人青山绿水共白头。
到头来,却亲手促成了他的死亡。
“我倒希望是枝叶常青,潇洒肆意的青松。”千椿望着底下幽蓝,悲伤苦涩念想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记忆中蓝衣飘绝的身影,此刻却化为一把把致命利刃,一刀一刀割进魂魄,痛彻心扉。
“可天道无情,确也舍不下这一方天地。”
“天道之上还有宇宙,还有因果。”
“散尽的魂魄的确无法重来,可若是没散尽的呢?”
析木佛话音落下,千椿猛地抬起了眼,那双黑眸中竟散出了抹难以掩盖的红。
析木佛只是笑笑,眼神慈爱的看向他:“佛心分离的那一刻,我们早已是两个人了。所以不要害怕。
去吧,一切终会重来,此方天地还需要你们。”
天本无绝人之路。
他对千椿说:“世上除混沌石外还有一物,同样可以聚灵塑体,那便是你胸口这颗佛心。
明仪的魂并未散尽,否则此方天地早就归于虚无了。
明仪若存于世,天权就不会死,但可以封印,或许你能试一试,救一救明仪。”
“回到荒谬的起点,你们的故事会重来。”
析木佛看着千椿坠入度魂河中的魂魄,望向虚空一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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