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长珏终于跨出牢狱大门时,三界的春秋已经不知轮换过多少遍了。
远远地,长珏看见了有几个身影在等待着自己:正是他的师父广成帝君,长衍余英夫妻俩,旁边还跟着一个粉装玉砌的小娃娃。
时隔二十年,广成终于再次得见他的这位小徒儿,岁月无法在长珏的脸上留下痕迹,但少年那双曾经意气风发的眸色却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尘霜,竟叫广成这样历经无数事的仙界老臣也难以自持起来,忍不住眼中一酸。
“师父。”长珏嘶哑喊道,正要跪拜,却被广成一把扶住。
“出来了就好。”广成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一时之间师徒二者相顾无言。
拢靠在余英身边的那个粉白可爱的小娃娃,正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长珏。
余英赶忙介绍到:“这是我与你长衍师兄的孩子,小字叫焕羽。焕羽乖,快叫师叔。”
怯生生地,小焕羽听了娘亲的话,奶声奶气地朝长珏喊了声师叔,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素未谋面但却听爹爹娘亲提过许多次的师叔。
长珏蹲下来,与焕羽平视,一双手想在身上翻找些什么,却发现周身空空,有些歉然道:“抱歉呀焕羽,第一次见面,师叔也没有什么东西能送与你。”
“没关系,师叔。”谁知焕羽从兜里掏出了一只木雕的玩偶,递给了长珏,“焕羽有东西给你呢。”
“这是她最喜欢的娃娃,听说今天要来见师叔,说什么也要带过来给你。”长衍笑着解释道。
长珏接过娃娃,另一手被焕羽肉肉的小手搭上,然后他听到了孩子真诚不带丝毫伪装的声音:“焕羽听爹爹娘亲说起过好多遍师叔的故事。将来焕羽也要像师叔一样,做一个不愧于天地的大英雄。”
孩子那双纯然毫无杂质的眼睛就这么盯着长珏,叫他有些羞赧。
像他么?长珏略有自嘲垂下了眼,嘴里说不出话。
“回琼仙洞吧。”长珏听到师父对自己劝道,“如今天帝已答应不再追究你的事,你的府邸虽被撤拆,但琼仙洞还是你的家。回来陪着为师,咱们师徒一同论剑修道,这日子总还能过下去。”
谁知长珏摇了摇头,谢绝了广成。
长衍以为师弟是怕连累师门,也在一旁劝道:“天帝虽未正式下旨,但终究是软了态度,你能出来便是表明了仙庭不会再追求这件事。圣誉一言九鼎,你就别担心了。”
长珏看着关心自己的师父、师兄与师姐,心中涌出一股暖意,但还是坚持道:“我想去下界游历。”
广成知道自己无法说服长珏,只能叹默着答应了徒儿。
二十年对于无尽寿命的上界仙者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森冷寂清的天牢却能把一分一秒都拉得更长,这是一场孤独的修行,他终于能好好地思索着自我与他者对立、理想与现实的鸿沟,摸索着自己的心之所向。
长珏发现自己总是能想起一个人…
每天,牢狱的栅窗里透过一柱阳光或者月光,映出一片在光晕里起舞的尘埃,带着她的声音穿过四周高墙,到达这方将他锁住的小小一域。
“长珏。”或清脆,或嗫嚅,都是她曾喊过的他的名字。
是的,他心中装着一个姑娘,那个他将心落在了她身上的姑娘。
他从没这样牵念过一个人,狱中的二十年他无数次咀嚼起与她共度的时光碎片,捱着这分秒流淌的岁月。
因此等到重返下界时,长珏忽然有了一种今夕是何年的感慨。
今夕是何年…这句话他第一次听还是从那个姑娘口中,彼时在那座深山谷中的小屋,阿余念着连日不见月亮,便想着法子逗他开心。
其实哪怕乌云蔽月,却也总有散的时候,因为明月就在那里,暮升旭落,不会以任何人的喜好与意志为转移。
只是,她却将自己那句关于月亮的问话,认真地挂念在心中。
没有明月,她便开始轻轻地哼着一首词咏明月的歌,说是现下市井最时兴的曲: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当年他处处受制,只能留下话匆匆离去,更害怕她来找自己而暴露身份。如今自己成为了天帝的弃子,却也不再受监视,真正拥有了自由,他终于能去见她了…
她也许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可能已经将自己忘了…
但,只要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很好了。
长珏踏上那记忆中走了无数遍的山谷小道,心底竟然涌起了许久未曾有的酸暖,他的脚步也不自觉跟着急切了起来。
只是当他终于驻足屋前,却发现小屋的结界还在,斯人却已不在。
院内的两座小小的坟茔,上面写的两个名字:霁雪、来福。屋内尘土满布,窗残板翘,看起来应该已经许久没有住人了。
那天,长珏在屋中孤坐,坐了许久,坐到月满升空,他恍惚间好像又听见了少女当年那轻灵的歌声——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凡间的山川海泽,众生群像,让长珏有了更多的领悟与体验,这是长珏在上界做师父的弟子、当天帝的臣子不曾有的——正所谓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他生长在上界,算是见过天地;
狱中清索,他每日静息沉思、叩问自我,回想起两百多年许许多多的起落无常,也算是见过了自己;
如今,他才方见了众生…
在这里,他是云游四方的孤侠,路见不平即拔剑相助,但他发现自己根本救不完这人世间的苦难;
在这里,他看到了凡人的贪与嗔、痴与怨,还有缠绕纠葛的情,明白了世间所有的缘分除了天定还需要努力的奔赴…
这便是你对我说过凡间的大千世界么?只是,阿余,你又在哪呢?
凡间不知天上事,上界与镜双城的博弈与相斗还是没有止戈,只是仙界再没有长珏仙君那样能将魔尊逼至绝境的战将。
至于长珏仙君去了哪里,众说纷纭,有传言说他因叛敌被天帝押入大牢一直未被放出;有传说他早已出狱去了下界,改头换面加入魔族阵营;还有传言说,他已经死了。
这些没有确信的谈资,只作为了大家闲来无事的消遣,而风水轮换,仙界与镜双城的攻守之势也渐渐易换。
就在危困交加之时,一件彻寒仙庭的事发生了——玄司叛敌了。
当年,玄司状告长珏与魔族私相授受,自己也没有落得什么好处:天恩难测,玄司以为长珏被收监天牢,自己便依然可做战将的头把交椅,但事实却非他所想,玄司更加受到天帝的冷遇。
**是无止境的,生死有数的求长生,酒足饭饱的思淫巧,有了利想求权,有了权想博名。
**也是一把双刃剑,能将立场颠倒,令是非不辨。
叛敌之后,玄司摇身一变,成了魔族的阵前首将,魔族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就在一个月前,他们终于将最终的目标——忘川神女所在的招摇山攻下。
镜双城的天空总是黑压压的,永远也看不到太阳,但城内倒是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溢、弹冠相庆的热闹场面。
城门玄关卡口,各处分舵带着新搜罗加入镜双城的妖灵前来报到。
报到的妖群中,还有一队别样的风姿——那是特来为攻下招摇山举办的庆功宴,助兴表演的舞伶。
男妖带着面具、女妖挂着面纱,与那些牛头马面还保留着兽的特性的妖众不同,这些前来献舞奏乐的妖灵,都是姿容俱佳、身影曼妙,叫旁边正在排队进城的妖灵们眼睛都看直了。
镜双城内的重华宫中,领队的狐妖丽琴给大家训了话,舞伶们便依着男女有别分了流,还未到庆贺的盛会,因此今夜大家都先被安排歇息,养精蓄锐,明早开始彩排预备。
是夜,空中升起了赤铜色的月,近乎血红,妖异的光铺在重华宫的琉璃瓦上,将整群依山而建的殿宇笼罩在一片**的红里——这里是镜双城的正中心,尊者所居的宫殿。
在献舞的女妖们所居的屋内,狐妖阿源窸窸窣窣起夜,睡眼惺忪地见一个身影依在轩窗边檐——是一名新来的舞伶。
阿源打着呵欠顺嘴问道:“怎么还不睡?”
阿源是一只白狐,但毛色并不纯正,因此她修炼化作人形时背脊上有一条红色的印记,像一只振翅的蝶,却正因着这处印记而被领队的狐妖丽琴相中。
而那名新招揽的舞伶,阿源却想不起她的名字,这些舞伶大多都是领队的狐妖丽琴四处搜拢而来,除了阿源这样一直跟在丽琴身边的,其余都流动得厉害。
这年头在妖族,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特别是这次为了赶着给镜双城献礼,舞伶紧缺得很,丽琴只能急忙忙地到处招揽妖灵,也不问报名的妖灵是不是曾有过从业的经验,只看着长相体貌过关就行——毕竟还有一大帮未修得姣好样貌保留兽征的妖。
虽然有些许潦草,但照丽琴的话说,有几个能拿得上台面的领舞足矣,其他都是在后面助兴伴舞的,凑合凑合能应付过去就行。
于是,舞伶里就多了一些生面孔,比如现在这位半夜还不睡的,很是有心事的样子。
阿源见那女子只是淡淡一笑,也不回答自己的话,心道真是怪得很,却也没有再多管闲事,自己进被窝继续睡了。
而这名深夜未眠的女妖,正是阿余,或者说恢复了记忆的祝余——一个月前,将她记忆封存的术法忽然失效了,她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是谁。
而术法失效,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施术的原主已死。
当祝余凭着本能,跌跌撞撞赶回到招摇山,却发现曾经平静安和的忘川平原已是土焦树断、满目疮痍的战后模样,而银发红衣的神女浮在弱水之中,紧闭双眸,已没了呼吸,常曦身上的心元法魄也被取走。
祝余抱着常曦的尸身,伏地痛哭。
这些年,祝余不知自己是谁,像一个孤魂一样地在凡间流浪,等她终于想起自己是谁的时候,迎接她的却是死别之痛——她的师父,也是点化了自己的母亲,永远地离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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