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血这事儿,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白恬恬到医院时,西服外套被他抓在手里当毛巾擦了嘴,已经湿了一大片。急诊室里那些发烧感冒的,见他吐着血进来,但腰杆笔直、目光坚定、一身正气,在让路和不让之间犹豫不决,直到他在护士台前说完“你好”然后翻了白眼儿,众人才一拥而上把他抬进抢救室。
白恬恬又住院了,躺在病床上反思自己怎么只打了柏林默,应该连柏珵一起揍,狠狠地揍!他缩进被子里假寐,眼睛大,眼皮一颤一颤,装睡装得特别明显。
姚轶知道他没睡着,语气不善:“你要是不想活了,趁早别来浪费医疗资源。”
见他不答,语气软了几分:“你自己说,疼不疼?我真是燕雀不知你鸿鹄之志,能把自己作成这样,都和你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的本钱就快没了。”
白恬恬见躲不过去,睁开眼幽幽地说:“疼。”
姚轶见他开始装傻卖乖,气话也少了几分威力:“躺着吧你,一会儿让我妈来治你,你自己向她解释曾经的医学奇迹是准备怎么把自己折腾没的吧。”
白恬恬不情不愿:“啧,你告诉她干嘛呀!就这么点事儿,老太太不得把我绑在家半年。”
“我看你对她老人家也是阳奉阴违,得找个能治住你的。柏林森回来了,我看他正合适。”白恬恬腾一下翻身坐起来,紧接着又捂着肚子栽回床上,虾米一样团起来,半天才挤出一个“别”字。姚轶慌忙上前查看,边按呼叫边骂:“你有毛病吧!瞎激动什么呀!本来不用手术的,你是不是非得挨一刀才罢休?!”
姚轶属乌鸦的,白恬恬血压掉得迅速,应该是勉强维持的胃终于不堪折腾破掉了,白恬恬不一会儿就没了意识,姚轶怪自己多嘴,把人吓出个好歹,还不是得自己救,自己才是瞎激动的那个。
再醒来的时候,白恬恬已经是在住院部病房了,他缓缓抬手,摸到腹部那里的被子上,疼是不疼,有点紧绷感,看来这一刀还真是没逃掉。
白恬恬到处乱摸,在枕头边找到了自己的手机,距离他最后意识清醒时,已经过了整整一天。想起秦鸣那副“我再不和你一起手拉手去厕所”的样子,他清了清喉咙,准备给对方先道个歉,却没想到电话被连挂三次,他只好在短信息中疯狂磕头。秦鸣以表情包表达了对他的鄙夷。白恬恬一看有戏,赶紧让他查是谁给柏珵父子通气告诉他们海律宣读遗嘱的时间。收到的是秦鸣长久的无视。
柳姨的电话恰巧打了进来,吓得白恬恬手机差点掉地上,他艰难地抓起旁边的保温杯,嘬了一口水,才在即将断掉的铃声中接起来。柳姨上来就哭,弄得白恬恬不知所措:“恬恬呀,怎么回事?姚轶和我说你又进医院了。别吓唬柳姨,柏先生刚走,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话没说完,柳姨又开始呜呜,“真是要了柳姨的老命哟……”
柳姨是姚轶的亲亲母上,柏琛奶妈的小女儿,几乎可以算是柏琛的亲姐姐,在柏家干了大半辈子,拉扯柏林森长大,又对半路里杀出来的白恬恬爱护有加,对他俩也跟对亲儿子也没什么区别。
柏林森和家里关系最紧张的时刻,对柳姨的态度也依然亲近。白恬恬之前生病亦是柳姨照顾,那时病情之凶险仍历历在目,柳姨害怕,怕白恬恬再遭那一轮生不如死的罪,舍不得那刚长出来的头发茬。
“柳姨,您别哭,这回不是,没大事,两三天就回家。”白恬恬被柳姨的反应吓一跳,看来也是柏琛的去世对她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柳姨说要来看他,还没等白恬恬安抚的话说完,便挂了电话,匆匆忙忙去白恬恬的房间收拾几件内衣裤,也不管医院让不让空腹,熬了点小米粥,炒了两个小菜,又洗了一个小苹果,一起装进保温袋里。
要出门时,正遇上柏林森推门回家。柳姨真真切切地与柏林森多年未见,抱着他又开始哭:“林森呀,你终于回家了。追悼会那天的场合太乱,话都没说几句,再让柳姨抱抱,让柳姨好好看看。”
柳姨与柏家人关系近,却从没以家人自居过,越是那样需要自家人主持的场面,她躲得越远,告别仪式那天,柏林森连话都没和柳姨说上两句,柳姨便推着姚轶和老伴儿走回人群里去,然后默默注视着已经长大、成熟、能够独当一面的孩子们。
“柳姨,我也很想你,想吃你做的菜了。”柏林森抱着她拍了又拍,难得露出点笑模样。柏林森对母亲的记忆浅淡,又和白露的关系不睦,所有对类似于母爱的情感认知皆来自于柳姨。柳姨无疑是宽厚包容的,包容他成长过程中的别扭与委屈,用最朴实的话开导他,尽管有些话柏林森当时听不进去,有些话后来也没能认同,但他终究是体会过真正的关心,才没有让他变得孤僻,勇敢地接纳与融入不同的人群与生活。
柳姨抽了一张纸,浅浅沾了眼泪:“你想吃什么柳姨都给你做。我这会儿先去趟医院,恬恬又住院了,先给他送点东西,用不了一小时。”
又?
柏林森正色:“在哪个医院,我和您一起。”
柳姨知道自那事之后,柏林森便不再待见白恬恬,当初闹得不可开交,刚吵完架,柏林森就搬进了学校宿舍,没几个月便远走他乡。柳姨当时劝也劝不进去。如今柏林森却主动要求去医院探望,柳姨是欣慰的,毕竟也没什么真的深仇大恨,即使做不到兄友弟恭,也希望两人余生不要形同陌路,能在困难的时候互相伸一把手。
柳姨忙说:“林森,一起去吧,去看看恬恬。是不是小章送你回来的?让他开车载我们过去。”柏林森“嗯”了一声,接过柳姨手里的行李和保温桶,跟着往外走。
中心医院离岭上不远,到医院的时候天刚擦黑。柳姨熟门熟路,拉着柏林森风风火火地往住院部去。
白恬恬住单间,护士说本来病人想等着柳姨,姚医生看他状态实在不好,术后反应剧烈,疼得实在厉害,就没同意,给他推了一针安定,现在睡着了,一时半儿醒不了,护士交代进去时不要开灯。又告诉柳姨姚医生交班去了,一会儿过来。
病房昏暗,只亮着床头那盏年岁不浅的略显斑驳的壁灯,泛着蓝灰色的光,映得室内一半冰冷一半深沉。白恬恬平躺在床上,上半张床铺微微抬起,鼻子上粘着吸氧管,床边吊着输液袋,奶白色的液体顺着管子缓缓淌进血管里。
柳姨撇下柏林森,轻手轻脚走进去,自顾自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探了探白恬恬的脑门,既像是在试温,又像是在安抚,眼里噙的泪又控制不住地吧嗒吧嗒往下掉:“都说了不吉利,非喜欢白花,姚轶就会惯着他。”柳姨挪了挪床头柜上那束纯白色的开层层叠叠的小花,似乎没有这抹白色,白恬恬就不会躺在这儿一样。
柏林森注视着那束被柳姨推进暗处的花,似乎勾起了许多回忆,良久,才动了动腿,把柳姨带来的东西放到靠墙的小沙发上,然后站在柳姨身后,递了块手帕给她,居高临下地望向白恬恬。
因着药物的关系,白恬恬睡得很沉,眼睛紧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一片阴影。白恬恬遗传了白露细嫩的皮肤,几乎没有毛孔,即使在病中,一侧脸上仍泛着莹润的光,如玉一般,只是另一侧藏在黑暗中的脸颊,这会儿更加红肿不堪,撑得嘴角鼓鼓囔囔的,显得他的脸更小了。
柏林森还记的小时候有一次白恬恬从夏令营回来,瘫在沙发上倒头就睡,也似这般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当时家里只有他们三个,柳姨腰不好,自是抱不动白恬恬,还是柏林森勉为其难地把他扛到楼上的卧室,那会儿的白恬恬还似个无暇的白面团儿,软软乎乎,谁能想到现在瘦成这个样子。
柳姨叹了口气,打破了柏林森短暂的回忆,轻声说道:“和她妈妈一个病。去年,他出差离家了半年,说是去中东几国来着,我也记不清了,回来的时候瘦了三十斤,整个人都脱像了,他原来饭量也不大,但是我做的饭他还算爱吃,那次回来,喜欢的菜也吃不进几口,说犯恶心,我看着不对劲,就问他,他还调侃说自己‘怀孕了’。”
“小没正形的!我和姚轶说了情况,姚轶押他去医院查出来的,切掉了半个胃。”
“这病受罪,恢复期吃什么吐什么,也就爱吃两口苹果,还得是那种老树结的小青苹果,就这样,大多数情况下也就是过过嘴瘾,人都快折腾没了。我当眼珠子护着的孩子,刚养回来点儿,这回又遭罪了。这脸上也不知道怎么弄的,本来漂漂亮亮的,现在也紫了一大片,鼻梁都破了。”
看来柳姨并不知道白恬恬为何受伤,姚轶刻意隐瞒,柏林森便也没在这时候多嘴,只是双手搭在柳姨的肩膀上。柳姨没有回身,用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姚轶推开门进来,看见柏林森,眼前一亮:“林森,你来了?!”随之重重地与柏林森抱了抱,上次好好聊天,还是姚轶去美国进修,相隔四年,甚是想念。
论关系,姚轶和柏林森绝对算得上发小、兄弟,白恬恬才是那个后来者,但白恬恬特别会哄人,把柏林森身边的人都哄成自己的亲哥亲姐亲大姨,企图农村包围城市。
柳姨扭头一看柏林森和姚轶,一个高大俊美,一个温润如玉,唯独最小的那个孩子躺在床上不醒人事,插着一大堆机器管子,胳膊瘦得跟女孩子的差不多了,于是悲从中来,又趴在白恬恬的肩膀上呜呜地狠狠流泪。
姚轶看不下去:“妈,您别这样,他还年轻,好好调理总能养回来的。再说林森回来了,您还担心什么呀。”
柳姨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抹掉脸上的泪,才又说:“他现在有难处,你们都是当哥哥的,能帮就帮一把,他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知道感恩。”
“行了妈,放心吧啊,他还有个住院手续没办完,您跑趟住院部C座一层收费处吧,出了这栋楼右拐的那一栋。”姚轶往柳姨手里塞了两千块钱。
“地方我知道。”柳姨利落起身,拽了拽衣服下摆,匆匆往外走。
柏林森看着柳姨出去才问:“你是他的主治医?”
“嗯。”
“他这回是?”
“胃出血,来检查的时候发现腹部皮肤有淤血,问了秦鸣才知道是柏珵下的手!”姚轶义愤填膺,“秦鸣也没看出来他受了内伤,恬恬挺能忍,自己开车过来的,到急诊时已经陆续吐了大约300毫升血,他自己见怪不怪,其实已经非常危险。”
“恬恬去年做了手术,他不让说,知道他得病的没几个人,但那么长时间没去公司,手头业务基本交给秦鸣处理,复工的时候又那个脸色,柏珵即使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也能看出来他身体不好吧,居然还能下得了手,我看你这二叔就是成心的!简直坏透了!”
柏林森皱眉:“我也不知道……”
姚轶拍了拍柏林森的肩膀,声音略显惆怅:“他更不想让你知道……”
“他在医院我能看着他,出院之后还请你多看顾着点吧。来医院的路上他自己报了警,要求做伤情鉴定,案子归属我不懂,但是终归跑不出蒙市的地界,你关系多,特别是柏叔叔那些老朋友,你要是能,多帮他说几句话吧,别让你二叔再欺负了去。”
“我做医生本来不该讲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有时候一个人的心态很影响治疗效果。说实话,恬恬看着挺开朗,也挺独立,但着实不算那种心胸豁达的人,得这种病的,多半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他再这样下去,真的,不太乐观……”
柏林森抱臂在胸前,叉着长腿,拧着眉头重新望向昏睡着的白恬恬。白恬恬先是一招买断亲情,再一招苦肉计要亲手送柏珵父子进监狱,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原来竟是做好了有今天没明天的准备了吗……
“嗯。我暂时不会离开蒙市。”柏林森瓮声瓮气地回答,心里想着不该要白恬恬做出留在拓夫总裁位置上三个月的承诺的。
姚轶接着说:“医院现在管理比较严格,晚上不让留家属,我已经找好了护工,等我妈回来,你们就回家休息吧。”
柏林森不想柳姨回去再受累做饭,问姚轶现在能不能下班,叫上姚叔一起,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姚轶说白恬恬推了镇定,今天晚上应该不会太有感觉,也有值班医生在,让白恬恬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受受身体发肤之痛才能老实,于是欣然同意了柏林森的意见,并说自己来请客。
柏林森让司机章大力先下班,他自己开着车载柳姨,姚轶去接姚叔叔,半小时后在新华大街的圆缘大酒楼集合。
圆缘餐厅曾经是他们学校学生的“第二食堂”,菜色丰富,价格实惠,柏林森懵懂无知的时候都怕他们这些学生吃垮了这家,好在圆缘经营有方,不仅没被吃倒,还越做越大,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圆缘大酒楼,甚至全国都开了分店。
圆缘的老板勤勉,每周有一天在总店驻店,只不过不再去后厨炒菜,多在前厅迎客,碰巧了,柏林森他们来的这一天老板也在店里。
姚轶一进门,老板便认出他来。姚轶指了指身后的柏林森问老板还记不记得这是谁。老板一拍大腿,喜笑颜开,说这不是柏家大哥么。
柏林森恭喜老板生意兴隆。
老板说这多亏了他们柏家小哥,天天夸他手艺好,堪比五星级酒店,以后一定能成大老板,开连锁店,开到全国、全世界。没想到一语成谶,真开成了连锁店。现在就差最后一步走向国际了。
姚轶打趣说让柏林森牵线搭桥,第一站就选美国。
老板说那肯定能行,柏家大哥本事大,柏家小哥会旺人,哪有不发达的道理。
老板总提白恬恬,姚轶看着柏林森脸色不大好,便赶紧打了个岔,请老板给他们一个带窗的四人小包间。老板了然,今天柏家小哥是不会来了,于是亲自领位,又指派领班来服务。
老板夸他们兄弟俩的虽是场面话,但也不全是捕风捉影。柏林森在外面这么多年体会不到,柏家在这小地方名声大得很。他们兄弟俩的事也多为外人津津乐道。蒙市地方不大,富豪掰着手指头数就那几个,富二代、官二代里不是草包的寥寥。而柏家的兄弟俩不仅各自优秀,还一个赛一个的好看,真真的“美”名远扬。
然而本应该是婚恋市场里顶级货色的兄弟俩,却至今都单着,颇有点曲高和寡的意味。其实也不是没人动过心思把女儿嫁去柏家,但真付诸实际行动的一个也没有。
柏琛克妻,连死两任老婆,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柏林森到了这个年纪也还没成家,在蒙市已经算是大龄剩男,最重要的是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谈过女朋友,不明真相的群众难免心生疑惑,往好里猜是事业心太强顾不上终身大事,而不好听的话也传得邪乎,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大多集中在下三路,总之都是怕姑娘到时候有苦难言。
大部分外人都和圆缘的老板一样,知道柏林森和白恬恬是兄弟,却并不知道柏家小哥的名字里,少了个木,并非真兄弟。所以,自从人高马大的柏林森退出蒙市人心中最佳女婿的行列后,也有不死心的旁敲侧击去打听小的那个,但听那些碰壁的人讲,说媒的还没出发,就已经得到消息,柏琛在某次应酬中明确表示,这小儿子要多留几年在身边的。确实留了几年,越留时间越久,留出一屋子光棍儿,实在是不怎么吉利,蒙市媒婆界便出了个不成文的规定,谢绝有关柏家兄弟的一切业务,实在是力所不能及。
柏琛意外去世,两个儿子短时间内更顾不上结婚生子的事。坊间乱七八糟的闲话随之又卷土重来,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好像人丁凋零的柏家马上就要全剧终了一样。
圆缘的老板最会察言观色,柏林森一脸严肃,开玩笑的心情全无,料想谁家死了爸爸也高兴不起来。于是老板让领班又送了几道特色菜进包间表示安慰,毕竟这几个孩子算得上是从自己的小铺面里喂起来的,老板也是真心希望他们个个都过得好。
晚上这一顿饭吃得热乎、踏实,对柏林森来说,姚叔和柳姨比起柏珵那种人更像真长辈,听他们啰嗦一些身边琐事也是一种心灵按摩,有归属感,令他放松。
吃得差不多,姚轶把车钥匙递给他老爸,让老两口先回去,说要再和柏林森哥们儿之间叙叙旧。二老懂得,留了空间给孩子们。
见老两口出去,柏林森终于正色,开口发问:“姚轶,我爸的事你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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