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齐空院的福,方才将涉尘的布局记了个大概。除去她方才来时东南斜向的山路,后又发现在齐空院东边,她原先误入的陷阱似乎紧挨着一条小路。这条路从高处只得看见树与树之间的缝隙,而这一处处缝隙显然是可以连起来的。
这条路沿着涉尘的外围隐匿在大片树林之中。似是荒废了很久,夯实的地面被一层层枯枝腐叶覆盖着,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七弯八绕的还有许多岔口。
可巧的是其中还夹杂着些许新鲜的足迹,应是不久前有人来过,只不过具体足长之类的细节已经看不太真切,步幅长短不定。以前后交错的左右脚为一组,一组脚步的右上方总有一个一寸大小的圆形孔洞,像是一位年长的老人拄着拐,一步一拐,磕磕绊绊的走得很吃力,将自身大半的重量都附注在那根拐杖上,才使得原本轻轻覆盖在土面上的腐叶被戳进路面,一些原本还算完整的叶片中间也莫名凹进去一个窟窿。
一个需要拄拐的老人家又怎么可能会来这里。
此处被触发的机关很难再看出原先的模样,地上脚步杂乱,想来涉尘的人早已查探过了。这位置很奇怪,箭矢射出的方向背靠山坡,像是残缺的一个角落。苏悦苒带着疑虑运功翻身,轻落在了一旁的松树梢上,果然看到了阵法的全貌。乙木入墓于戌,景门落六宫门迫,当日她由西向东直入死门,一点转圜的机会都没有,若不是有何朔相助,她怕是凶多吉少了。
杀她还用的上奇门遁甲之术?这大费周章的玩意儿,居然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被她给撞破了。
她隔着手帕小心将打在树上的箭矢取下,箭杆粗细均匀、笔直坚韧,制式统一不似寻常之物,倒像是军营里才有的,箭头精巧锋利,顶端泛着点点幽绿的光芒。苏悦苒对着日光正仔细观察着,忽似一阵风过,周遭丛林簌簌作响,惊觉之余背后传来了声音。
“这附近到处都是这种东西,小心别被伤着。”
苏悦苒闻声缓缓回头,目光掠过方才起风的方向,树枝仍在微颤,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
一旁信步而来的正是萍水帮的白意行,绰号白三九。一袭青衫身姿挺拔若柏,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令人如沐春风,历经十年风霜亦如当年模样。唯一值得让人唏嘘的是,年轻的时候因为她母亲嫁人而落寞伤神到现在,依旧是老光棍一个。
“白叔一路上可还顺利,这上面的毒你见过吗?”苏悦苒问道。
“我托人看过了,像是恒南岭的东西。边走边说吧。”白意行在她身侧轻声说道,最后一句略微一顿,示意此地不便多说。
恒南岭十几二十年前在江南一带也曾盛极一时,彼时正逢乱世,各路英雄争强夺势逐鹿中原,当年恒南岭中最有名的三人,并称南里三青,两人惨死,一人不知所踪,之后也再无后起之秀,昔日的光辉也逐渐暗淡。那时候虽说也算不上什么名门正派英雄豪杰,倒也不至于是那邪魔外道江湖匪类,想不到如今却耍起了这样阴毒的把戏。
……
苏悦苒大致交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出意外,不论谁听了都得沉默一阵。
“身边连个人都不带,你胆子倒是不小。”白意行罕见的皱起了眉头,略带指责道。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苏悦苒总这样大言不惭,说到一半又察觉到吹得太过,转而又补了一句:“那些人都是跟着沈云归才找到我的这里来的,本来就不认识我,还都被陆前辈抓去了,现下我人去楼空,再换身打扮,谁知道我是谁。”
白意行闻言哑然一笑,无奈道:“你呀,也不知道你姑母怎么肯把你放出来的。”接着又低声问道:“何朔信里内容你可知道?”
苏悦苒摇摇头,“只能说,他们看到信之后就不再怀疑我跟何掌门的死有关了。”
白意行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看向苏悦苒用手帕包裹的箭矢,沉默片刻,轻叹道:“还是要小心为上。”
苏悦苒将东西收好,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毒既然是恒南岭的,这箭是从哪弄来的呢?这劳什子八门阵又为何要放置在涉尘?
苏悦苒随着他跟在了萍水帮一众人身后,领头的正是萍水帮帮主李道山,年纪约莫六十左右,老当益壮、气魄非凡,可这眼神中总隐隐有些肃杀气,令人望而生畏。
不过此番来的也都是些四五十岁的男人,她跟在身后终归有些打眼。帮主平日再不苟言笑,这时候却也总像逗小孩子一样打趣她,免她太过拘谨。
令苏悦苒诧异的是她没想到这位李帮主竟然会来,且不说这两大门派这些年各安一隅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即便有人员往来也不过都是泛泛之交。这些大人物生平的人缘往来向来都是家喻户晓的茶后谈资,她可从来没听说过他跟何朔有过什么交际。
具体也不是她该过问的,毕竟八竿子打不着的穹山少主也来了不是。
绵延山丘之外,两山之间有泉出通川,河流内环相拥的一座就是涉尘所在,从谷底一路盘旋而上,映入眼帘的便是三间四柱,雕刻着鹿鹤同春的石牌门楼。此刻一应糊了白纸,大门敞开,里外皆是黑白分明的,枯寂凄怆之感扑面而来。
迎接他们的就是涉尘嵁泉院的郭傲,鹰眼狮鼻,人如其名固执桀骜。常年奔波在外,号称三尺独行,颇有些孤芳自赏的意思,倒也未曾听闻他做过什么实事,现如今即使身着素衣,依旧压不住他眼里的野心。
从郭傲口中得知,出事当天他身在天启山以北,等消息传过去,快马加鞭赶回来已经是三日后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一无所知。
话说这何朔一发丧,大概率也是推崇他来接任掌门之位,就单单招乎萍水帮一行人进门的这段路,就有大把的人上赶子去恭维,左右簇拥着转圈拍马屁。
为以防多生事端,苏悦苒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默不作言,白意行逢人只说故人之子,一整日倒也相安无事。
何朔生前所居的院子名为青梧院,前来吊唁的宾客也大都聚集在此处,以往静谧的庭院,这时候倒是空前的热闹,各自争先恐后地攀谈着同何朔生前的交情。只是院子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好似也没能在这片静谧里泛起什么涟漪,反而更加彰显着这里的死寂。在场所有的人,除了沈云归终究是格格不入的。
等听够了各种啜泣哀声已是钟鸣漏尽之时了,前来吊唁的宾客皆已安顿完毕。苏悦苒方才借着沿途的灯火踱步而来,郑重其事的上了柱香。随着她微声的叹息,烛光在眼前逐渐扩散开来,她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说清楚什么?”突如其来的询问苏悦苒被吓得浑身一颤。待她回头,沈云归刚巧绕过她另一边,背对着伫立在她身前,遮住了灵前的大半烛光,白衣黑发形同鬼魅。苏悦苒慌忙往后踉跄了两步,还未惊慌出声,沈云归放下新取来的蜡烛,疑惑似的撇了她一眼。
苏悦苒看清楚后抱怨道:“你走路怎么没声啊。”
“害怕就老实回去睡觉,深更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苏悦苒没理会他,冲他来的方向望了望,里间的屋子透过门窗一览无余,很显然,这里就只有沈云归一个人在。
“一个人?”
沈云归偏头看了她一眼,并未回话,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转身示意她落座。
苏悦苒也并未客气,想起了先前在陆唯那里提起过沈云归,今日他守在灵前一整日,倒是当真没了别的事做。只是自己不仅什么都没打听着,反倒要时刻担心起来自己的安危。
她坐下盯着晃晃悠悠的烛光好一会儿,内心断定也许只有沈云归不会跟她打哑谜。想到这儿,竟然也萌生出了一丝负罪感,心里默默对何朔叨念着歉意,谁让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徒弟。
“先前听到你和你师姐说你们丢了样东西,可找到了?”
沈云归闻言眼神中有一瞬的闪避,片刻后摇了摇头。
不管是丢了还是没找到,总之不在他们任何一个人手上,自己始终是首个要怀疑的对象,苏悦苒内心权衡道。
害怕沈云归多想,她提起了一开始问题:“我是想问尊师为何不跟你们说清楚,既然由我转交东西了,又为何没把那什么钥匙放一起,难不成因为我临危受命不敢完全信任我?”
“不想你卷进来而已。”沈云归淡淡答道。
“可我不还是卷进来了。”
对方没再接话,苏悦苒看的出来,他不是不说,而是不能说。
等待令时间变得漫长,门外溜进来的风吹着烛光一下下的晃动,苏悦苒缓慢收回自己略显执着的目光,似乎都能听到发间钗环坠子擦过发丝的声音。
“这一整日,我走哪都有人跟着……”
苏悦苒话刚说了一半,就听见窗外咔哒一声,截断了接下来的质问,沈云归却似是松了口气般把头低了低,转眼林桃就已从门外走了进来。
“原来你知道了,枉我跟得这么辛苦,这不是为了你的安全嘛。”
四目相对,苏悦苒没想到她大半夜了居然还在,而且直接了当的承认了,连装都不装一下,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复,只得朝她尴尬一笑。
“你眼神还不错,能察觉到被我跟着的人可不多,练过?”林桃好似忘记了昨日的不愉快,此刻全无芥蒂一般,同沈云归点头示意后,大大咧咧地在她身旁坐下。
“在家习惯了而已,让林姑娘见笑了,功夫不到家,到底还是比不上林姑娘的出神入化。”面对林桃如此的坦然,苏悦苒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苏少主客气,外边都传苏前辈家教严苛,出入皆有人寸步不离的跟随,难道都是真的……”
齐空院果真都是些成精的狐狸,苏悦苒一边搭话,一边在心里腹诽道。沈云归再没开口,在一旁默默泡起了茶,虽说想问的话三两句就被打断了,但见沈云归如此反应,想来也是知道此事的。
今夜这天气实在说不上好,云层汇集在头顶,乌漆嘛黑的密不透风,像个未点火蒸笼,里面的人不觉得热,但就是喘不上气。
苏悦苒喝茶喝到想吐,才得以从林桃身边逃出来,拖着外八字一步一顿,像极了村口腿脚不便的老大爷。先前林桃安排的厢房与青梧院稍有些距离,不赶巧的早不来晚不来,半道上想起方便来了。
话说这院子大了也算不得好事,修在山谷更不是什么好事,万幸的是涉尘的人还有些自知之明,沿途有烛灯引路。只不过人在着急的时候总是容易出错,且不能全然依赖于外物。
“什么人!”
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手一哆嗦两扇门只开了一半,苏悦苒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门后的玄衣女子,只见对方眉头紧锁面带杀气,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抱歉,打扰了。”说完便想把门再关上,正当她还在疑惑为何大半夜接手还要排队时,那套熟悉的剑招再一次向她袭来。
苏悦苒急忙侧身后退,惊叹道:“你们涉尘的人脾气都这么大吗!”门外过道本来就窄,人有三急,这长剑一晃,苏悦苒步子撤的稍微大了些,包裹严实那只手就又下意识的与墙来了个亲密接触。
如此熟悉的流程再一次上演,苏悦苒甩了甩手,蹙眉翻了个白眼。这次对方刚出招,就被身后的人拦了下来。
“姐姐看着面熟,应是白日里见过,跟随白大侠来的。师姐是个急性子,误伤到姐姐,还望海涵。”说话的是个男人,忙打着圆场扶手致歉,声音极其嘶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刺鼻的草药味,直冲大脑。
此人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然而话语间却气息短促一句一顿的。一张圆脸略显稚气,身材消瘦,肩膀一高一低的背光而立,一只手隐在披风之下看不真切,阴森的气质独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割裂感。
苏悦苒欠身还礼,余光打量着四周,那女子看着与她倒是相仿的年纪,衣角带着风尘,也像是在外奔波许久,还未来得及换件干净的衣裳。
“不知姑娘深夜来此所谓何事?”那玄衣女子语气稍有缓和,可她手里的剑却仍未收回,侧着身子保持着对战姿态。苏悦苒见状也寻机靠墙摸到了腰后的短剑以防不测。
“莫名其妙,人有三急,我一路随着烛光而来,能是为了什么。”苏悦苒鄙夷道。他们这男男女女的,深更半夜俩人还能是一起来解手的?难不成还要为此杀人灭口了?
只见二人闻言对视眨了眨眼,那玄衣女子轻咳了一声,低头收起了剑,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旁,指了指她身后的岔口,示意了她正确的方位。
眼瞅着三个人六只眼睛不停地斜来瞟去,却都默不作声,苏悦苒想着肚子总比面子要紧,正要点头别过,那人却又拉住她,悄声道:“在下方才多有冒昧,望姑娘莫要挂在心上。姑娘切记今日我们不曾遇见。”
苏悦苒匆匆应下,急忙拂袖离去,再等下去肚子就要炸了,心想自己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客如何犯的上这么谨慎,因此并没有理会她的慌乱。这偶然的一个小插曲,就这样草草略了过去。
天一擦亮,前后来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物,何朔明日出殡,涉尘上下都忙的脚底生风,林桃昨夜被撞破后也不再看顾她,一人轻车熟路得见了如今被火烧的不见原形的竹里馆。
外围被巡检司的人圈了起来,周围有涉尘的人看护着,来来往往的都是些说风凉话的。江湖之事官府本不多插手,这厢因着起火又死了人,难免要过问几句。眼下三月天正是多风的时节,这场火险些烧了山头,黑压压的一片,可巧的是整间屋子似乎只烧了半个,后墙屹立不倒,前边却顺着塌成了斜坡。
苏悦苒盯着前院的斜坡似乎想到什么,只是当下的距离根本看不到细节之处,正欲往前几步,身侧则闯进来一位身着青色官服的男人,年纪约莫二十出头,手里还攥着纸笔文书,忙招呼着身后的随从开路。
苏悦苒观望着周围来往的衙役官兵,小心避让着。
“若不是这堵墙,这火怕是要烧过去,届时再派多少人来怕是也难灭了。”
“谁这么缺德呀……”
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毫无顾忌的说什么的都有。苏悦苒在周围打听到,这位薛吏目是随同州里的通判而来,通判本名金言,在任刚满两年,任期内所办的案子也从未出过差错,此番或许可为涉尘指条明路。
“或许吧,细节查探、分析记录。除此之外,江湖之中人员复杂、行踪诡秘,他们也是爱莫能助。”耳边传来的一句哀叹,短暂的结束了这一轮的交谈。
还有部分人结合近日江湖上谣传的一些奇闻怪谈来推敲着何朔的死因,本是一些无稽之谈,可他们提及了上个月的目时灭门案,苏悦苒不免脚步一顿,倘若真的让他们说着了,那陆唯就是在框她了。
“目时那帮灭绝人性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早年间江湖上人人喊打喊杀,过街老鼠一般,时隔多年竟然还敢露头。”
“听说是得了贵人做靠山,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来着,以他们的尿性哪能是个肯听话的,这就是放虎归山,搅屎棍一般四处为非作歹。”
“可他们不是都被灭门了吗?”
“那等余孽一夜之间怎可能全都杀的干净,我听说涉尘中人前阵子为了讨伐这帮人没少出力,说不定他们就是害死何掌门的同伙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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