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婵静静地看着郑永,说道:“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郑永不是没想过这个答案,学子们多少受过知州府的恩惠,对府内之事也略知一二,他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推测过许多种可能。
她的文采斐然、气若幽兰,以及她与雁将军间欲说还休的复杂纠葛,都与她未曾言说的过往大有干系。
她讳莫如深,他便欲问还休,直至此刻——
见她平静地、不加修饰地将实情告知,郑永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心反而下沉又下沉。
只因那话听起来太绝望,几乎等于‘青梅竹马’四个字。
“难怪。”郑永强笑了一下,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下意识地去瞧纪云婵的表情,却见姑娘家仍是那个模样。
说不上是鼓足勇气还是破罐破摔,他直对上了那双烟云缭绕的杏眸,话音都发颤:“纪姑娘......瞧见你受苦,我恨不得以身代之。”
......
朔州的冬实在是太长,又太冷。
屋檐上冰凌像是永远掉不下来,雪永远化不完,天地间除了灰便是白,叫从前喜欢的人都厌倦。
纪云婵觉得心似乎也被冻住了,听到此话心中毫无波澜,只觉得终于到了这一天。
她略抬了下眼,一双美眸的神采全然露出来,只是表情毫无波澜。
被这么一双眼睛注视着,任谁都会觉得天地间唯她一人,郑永自然不能免俗,他心跳加速,屏住了呼吸。
全然不知纪云婵从前用这样的神情拒绝过多少前仆后继的追随者。
直到纪云婵亲手将距离推远:“郑大哥,这话逾矩了。”
“纪姑娘,我心悦于你。”
郑永一腔孤勇没用完,没有就此气馁,他不由得上前一步:“我会敬你爱你,若你情愿,我会敬你爱你,不再叫你受此委屈。”
却见对面的姑娘往后退了半步,轻轻摇了摇头。
郑永这才清醒了几分,意识到话说得太急,他缓了声,将在心中演练过数不清多少遍的腹稿拿了出来。
纪云婵听他把利害关系一一阐明,说着他身有功名,知州总该忌惮,想必不会为难......
手炉的热量熨帖地温暖着掌心,她微微点头,不曾反驳,心却在游离——
自己从头到脚这一身,没有一件是原先家中就有的,就连这手炉,怕也是雁衡差人送来的东西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
她收回心神,听他最后委婉地提及她如今跟将军身份差距过大。
纪云婵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有种莫名的悲哀。
若是不曾在鬼门关走一遭,她或许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此刻却是觉得天真如空中楼阁。
郑秀才读圣贤书,却没见过兵不血刃的刀光剑影,且不说身份差距,只说知州为人,这一切的预设便都是泡影。
他说的或许句句真心。
可是真心能如何?没有庇护,真心苍白如鸿毛。
......
郑永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说了最后一句话,却实在心虚,且不说两人青梅竹马,且看那日纪姑娘落难时雁将军那副焦急的模样,又岂是身份能左右的。
见纪云婵久久没有说话,他忐忑地等待,仿佛在等待不知来年是否会归来的檐下燕。
风吹雪过,斗篷猎猎作响。
纪云婵苦笑了一下,“郑大哥,我早已心有所属。”
说完自己也有些恍惚,许久不曾说这话了。
少时雁衡为了这话生气,只因自己不肯当着他的面对爱慕者说,没少阴阳怪气地呛她。
那名分本就是他的,是她非要存心气人。
如今造化弄人,失了名分的却是她。
纪云婵垂眸,遮住了眼中的神色。
......
郑永言尽听得这样的拒绝,失落之余,倒有种解脱之感。
他回想近日发生的种种,得到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冷静下来只余惭愧。
他退后两步,颔首作揖:“我走一步看三步,瞻前顾后,于姑娘之事上心中有愧,你不选我是应该的。”
纪云婵低身回礼,“郑大哥何须如此。”
待郑永起身,纪云婵却不起,接着说道:“自流放至此,郑大哥和郑婶婶雪中送炭不计其数,帮了太多的忙,若没有这些,我们家早就饿死了。”
“邻里间,应该的。”
郑永急忙道:“纪姑娘,你身子还没好,何须如此。”
话说出口,郑永恍然——
情分如此,何来亏欠。
纪云婵起身,对着郑永微微颔首。
郑永黯然神伤,只觉得再也等不来他的檐下燕。
他勉强告辞,就此离开。
纪云婵站在原地,垂眸看了一会儿踩上印子的积雪,转身掀开御寒的门帘,就要进屋。
“姐姐。”云娥端着药碗在厨房门口探头,看一眼郑永离去的方向又看一眼自家长姐,忍不住问道:“怎么瞧见郑大哥走的时候失魂落魄的,你与他说什么了?”
说着就着纪云婵掀开的帘子走进屋里。
“没什么,药给我吧。”
纪云婵不欲叫她知道此事,故意岔开话题。
她搅动勺子,竟没觉得太重的苦意,一口一口地喝尽了。
重新积蓄起精神,这才进了里间。
......
纪母见纪云婵回来了,又催她上床躺着,责备了两句不该如此莽撞。
屋里暖烘烘的,炭火烧得足,熏得人身心都舒展,纪云婵笑道再也不会。
纪母嗔怪,给纪云婵往上掖了掖被子。
说起正事:“对了,雁衡那孩子把咱们一家的身契从知州那要了出来,给了我,还安排了新的住处和活计。”
纪云婵没防备,听母亲说起这个,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雁衡的行事风格。
只是如此大动干戈,怕也少不得跟知州起龃龉。
却是为了她。
本以为的毫不在意如今看来倒像是余情未了,是瞧见她差点死了叫他发觉此事的吗?明明一开始还避之不及......
倒算是因祸得福。
纪云婵扪心自问,不高兴是假的。
只是这份余情怕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想到此,纪云婵后怕地握紧了被子——
像是握住了失而复得的人的衣角,再也不敢放开,唯恐被丢下。
明明把人丢下的是你啊。
她短促地自贬,以己度人实在太可笑,太无耻。
“自此之后,我们便是平头百姓了。”纪母颇有些感慨的声音将纪云婵的思绪打断,她抬头,看着母亲怀着一种对未来希望的幸福神色,笑道:“新住处也比这好上许多,就在他府后那条街上,等圆圆病好了,我们就该搬到那头去了。”
纪云婵不知多久没从母亲脸上看到这种神色了,过往一年多,有的只有对他们姐弟三个的担忧,又因为有心无力而忧思过度,始终缠绵病榻。
她不由得也跟着欣慰,“哎”地好好应着。
纪母握住了纪云婵的手,感慨了一会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纪云婵疑惑:“怎么了娘?”
纪母这才开口:“雁衡这孩子这回是实打实救了咱家,又事无巨细地安排了这些,瞧着对你还是上心。不然,隔壁的郑秀才......”
纪云婵读懂了母亲的未尽之言,想到方才的情景,也该断了母亲如此的念头,遂言道:“郑大哥才高持重,郑婶婶对他寄予厚望,前程、家族皆紧要,情爱便没那么紧要了。”
只是情之一字最没道理,叫人牵肠挂肚、犹豫踌躇。
郑永如此,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提起雁衡时,即便极力克制,也全没有了平日的通透清醒。
纪云婵心中没底,轻声开口:“至于雁衡......终究是我对不住他,怎么能奢求如何对我呢?”
纪母当下明白了女儿的意思。
只是旁观总是看得最清,又是过来人,可劝了数次,女儿全然只当安慰。
她欲言又止,终只是心疼地将女儿揽入怀。
罢了,有些事还得亲身体会才能懂得。
只是要花些时间罢了。
纪母拍了拍女儿的背,安慰道:“郑秀才的人情,总有机会还。”
“圆圆,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
纪家搬家时,将军府来了不少人帮忙,叫邻居想帮忙也插不上手。
茅屋的家当总共也没多少,赁了车一趟就搬完了。
郑永站在门口,失神地望着那车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中,就像他同纪家姑娘的交际一般。
郑母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站到了儿子身侧。
“娘知道,永儿你喜欢纪家姑娘。”
郑永转头,看向母亲,等待她的后话。
郑母叹道:“郑家姑娘漂亮、明事理,又有能,娘也喜欢。”
“只是,”她话锋一转,心疼地看向自家儿子,“只是太漂亮,太有能,非池中之物,不是我们家能消受得起的。”
郑永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儿啊,收收心,乡试临近了。”郑母劝道。
“儿子知道了。”
......
纪家的新住处比原先宽敞许多,至少叫他们姐弟几个都各有单间,不至于像从前住茅屋时,母女三个挤到一起。
常岁午时来了一趟,又给添置了些物件。
姐弟几个收拾了一番,第二天便一同去将军府上职了。
门房领着进了门,踏进将军府的前,纪云婵看着大门两旁的石狮子,触景生情。
前后不出一个月,心境处境全然不同,一时不知道是造化弄人还是什么其他的。
只不过人微言轻,想来挣扎许久,还是身不由己,全然被推着走到现在。
她闭了闭眼,踏进了将军府的大门。
......
门房一路引着,将人领到了常岁跟前。
常岁见了几人,一如既往地热情客气,他吩咐了两声,便有侍女小厮分别带了云娥秦年去,独留纪云婵一人。
“纪姑娘跟我来。”
他带着纪云婵穿过回廊,到前院一处院子。
那院子草木不少,春夏之时想必清幽,只因如今是冬日,枯枝纵横,本该肃杀,却有雪落在枝头,倒显出几分雅致来。
纪云婵穿过垂花门时注意了一下其上的题字,此事再看紧闭的屋门与匾额,心中有了猜测。
这不会是雁衡的......书房?
没等她深想,常岁便推开了门。
纪云婵跟着进了门,只见正对的墙上挂了一幅画,画的两侧则是一幅字,再往里走,便见一面书架,其下置了张书桌。
雁衡正坐在书桌前。
他身着一袭蓝衣,单手握着卷书,姿态怡然,仿佛还是那个翘楚少年。
那些伤痛、折磨般的岁月仿佛烟消云散,从未发生过。
纪云婵站在那里,仿佛站在岁月的尽头。
她心中涌上一阵涩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直到雁衡察觉到她的视线,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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