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衡焉能不是故意的。
初入军营时尚未加冠,即便家中世代簪缨,也未免有质疑之声,玄色厚重、沉稳,能消弭少年气;后来屡立战功,质疑之声随之消弭,只是他早已习惯了玄色。
毕竟说他穿湖蓝玉树临风的人早已离开。
他心灰意冷,过了这么些年,早以为自己早就把她忘了,再见时掩耳盗铃了许久,直到那个雪天。
西北苦寒,无尽的冬里是连绵不断的雪。
纪云婵在风中摇曳,坠下,宛若一只折了翅、坠下树的燕。
在他怀里奄奄一息之时,雁衡只剩无尽的恐慌。
倘若她就此死去,自己何以度余生?
雁衡打那一刻,就决心抛却前尘恩怨。
她不过只愿同甘不愿共苦,世人皆如此趋利避害,忠贞若非稀缺,为何为人称赞?
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总归保证以后都是甘没有苦。
雁衡轻易地说服了自己。
他做事向来周密,顺势便想到了探花和郑秀才这两个情敌。
雁衡咂摸着了一会儿,想到这二人虽出身相较甚远,但模样倒都差不多,都是身形消瘦的那一卦。
想到此,雁衡罕见地有些窒息。
雁大将军,出身武将世家、精通文韬武略、自小就被簇拥在人群中央,年纪轻轻就身处高位,说句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然后这位天之骄子在穿衣镜前站了半个时辰,面无表情,心情颇为差劲。
无他,只因他长了个阔肩窄腰、身形挺阔的模样,称得上英姿飒爽,没有半点羸弱的书生气。
换上一身湖蓝的,勉强有点以前的模样,却依然与“书生”两个字搭不上边。
雁衡不爽地想,走科举路的书生到底有什么好,偏偏纪云婵就喜欢这一卦,自己又实在模仿不来。
......
回到此时,常岁悄声退下。
雁衡端详了纪云婵片刻,只觉得她穿丫鬟衣裳好生奇怪。
视线上移,见她面庞还是有些苍白,脸颊肉都少了。
本来就瘦,如今瘦成什么样了。雁衡嘴角抿直,有些不悦,心下盘算着怎么给她补回来。
再往上,见她眼睛雾蒙蒙的,闪烁着细碎的、复杂的情绪,烟云缭绕一般,深情地望着他。
似是要哭。
雁衡嗤笑一声,撂了手里的书:“怎么,感动地要哭?”
这样熟稔的、藏在诘问里的关怀也一如旧日,叫她鼻尖的涩意更浓了一份。
不能这样。纪云婵对自己说,你不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不能忘却给他造成的伤害,心安理得地受着他的好。
那些横亘在京中与朔州的岁月,都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
自己尚且无法坦白,却在面对雁衡时下意识地委屈,连纪云婵都觉得自己好没道理。
只好掩饰般地摇头,摇到一半又点头。
她收着鼻音,躬身给雁衡行礼:“奴婢给将军请安,谢将军救命之恩。”
雁衡方觉出点绕指柔来,一下子被这声‘奴婢’搞得不是滋味。
他兴致寥寥地“嗯”了一声,随即低头铺了纸,展平了,以镇纸压了,预备写字。
再抬头,见纪云婵还保持着那个姿势,顿了一下道:“愣着做什么?过来。”
纪云婵微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一步步地走到雁衡身侧,越近,那股熟悉的模样越熏得她眼睛发酸。
好在雁衡并未抬头,只是吩咐她研墨。
纪云婵应着,握墨条的手都有些颤抖,她竭力克制自己,平稳地研着那方墨,慢慢地平复心绪。
研墨算不得什么活,叫她有空去瞧雁衡写的字。
少时两人在此喜好相似,练的是同样的帖,如今几年过去,她早已疏于习字,而雁衡许是浸淫沙场,字里多了几分沉稳和杀伐果断,也就与她不尽相同了。
纪云婵微微失神,便见他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地写完最后几个字,便搁了笔。拿起来来左看右看,像是不尽满意。
......
事实上,雁衡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
即便极力克制,下笔仍觉得异常滞涩。
写满那页不过两刻钟,他却觉得过了两个时辰。
待写完了,他拿起来瞧了两眼自己的墨迹,心想这写得什么玩意。
练字果然需要平心静气,前人诚不欺他。
红袖添香果然不可取,怪不得为人所诟病。
想着,又全否了,心道不失为一种意趣,总归是叫人愉悦。
于是雁衡愉悦地折了这张字,往旁边一放。
姑娘家浑然不觉他腹诽了如此之多,只察觉他写得不顺,抬眼看他时有些疑惑,像是在想为何写了一张便停下。
也是,凭着纪云婵的性子,该会觉得不打紧,写下去便是了,何况研的墨还剩许多。
雁衡对她这点是真敬佩。
只是自己从不这般,且比起自己写,雁衡此刻更想看她来写几个字,想透过她的字、她写字的身影,窥视些青梅竹马时的吉光片羽。
于是他起身到身后的书架寻书,欲盖弥彰道:“纪云婵,替我写封信。”
“哎。”纪云婵应着,不觉有异。
她往书桌内侧站了站,蘸了笔,预备着写。
保持这个姿势等了两息,却不曾听见人发话,有些疑惑抬头,正对上雁衡抽了本《千字文》出来。
纪云婵:?
雁衡哪里是去寻什么书,装作很忙罢了,只是撒了一个谎就得撒无数个谎来圆,站在书架前冥思苦想这信该写给谁,压根没顾得上挑书。
在与纪云婵四目相接之后,雁衡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书封。
雁衡:......
索性雁大将军脸皮厚如城墙,他硬着头皮面不改色地朝门外唤:“常岁。”
常岁进门,低眉敛目,等候吩咐。
雁衡随手将书抛到常岁怀里,仿佛烫手山芋:“你不是说要识两个字么?这书赏你了。”
常岁这才疑惑抬头,张了张口。
他自幼给主子伴读,哪里会不识字,这是演的哪一出?
对上雁衡的眼色,他把话咽回肚子里。
主子说他不识字那他便不识字。
常岁跪地谢恩:“谢主子赏,奴才一定好好学。”
“下去吧。”雁衡解脱般地吩咐完,一口气松到一半,又蓦地一跳——纪云婵晓不晓得常岁认字?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圈,都无法确定。两人虽上的不是同一所学堂,可交往甚密,难免叫她知道。
雁衡自诩缜密,如今初尝到关心则乱的滋味,只觉得狼狈地叫自己发笑。
心中还揣着忐忑,回头却见纪云婵立在书桌后面,保持着提笔的姿势乖乖等他开口。
温顺地都不像她了。
雁衡走过去,在其身后踱了两步。
他越瞧越不顺眼,索性按着她的肩头下压,待她顺着力道坐下,这才觉得顺眼许多,满意道:“坐这儿写。”
纪云婵只觉得肩膀一沉,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迫使她坐了下来。
全无防备间,她有一瞬的被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此举中的体贴,便乖顺地点头,照做了。
雁衡收回手时,觉得有些唐突。
自己除了搭把手的时候,还是第一次碰到纪云婵。
他蜷缩了一下指节,余光看纪云婵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应她的话也是小幅度地点头,模样要多乖有多乖。
还学会装乖了。
雁衡心中恶趣味溢上来,想叫纪云婵给他做丫鬟也不是没有好处,即便瞧出来什么也乖乖闭嘴,不会呛他骂他。
随即又忍不住想,她到底看出来了没有?她那么聪明。
如今看不看得出也无从查证了。
恶趣味转瞬即逝,雁衡心中失落,还不如呛他骂他。
......
事实上,雁衡完全多虑了,因为纪云婵也是一样的。
一样的关心则乱,失了平时的机敏。
所以面对这拙劣的、漏洞百出的借口,她完全没深想。
只是久久不见雁衡开口,纪云婵轻声开口提醒:“将军请说。”
雁衡回神,硬着头皮开口胡诌:“......母亲亲启。”
纪云婵顿了一下,没有立即下笔。
脑中浮现出雁母和颜悦色的模样,想她从前时常关怀她高不高兴,有没有受她家那个混小子的欺负......一片真心纯然发自肺腑,而她却辜负了这样的真心。
她惭愧无地,低声求饶:“将军的家书,奴婢哪能写得。”
雁衡站在一旁瞧,正想姑娘家蘸笔提笔都赏心悦目,听得刺耳的“奴婢”两个字,忍了忍,这才道:“你的字迹与我有九分像,有何不可?”
他目光落在那页空白的纸上,随口道:“何况,你怎知我要写什么样的家书?”
见雁衡意已决,纪云婵不好驳,低声应着:“将军说的是。”
她几近虔诚地控笔,写下‘母亲亲启’四个字。
.....
雁衡盯着那四个字,觉得被取悦到了。
心中不由得骂自己没出息,雁衡啊雁衡,你未免太过好哄。
隐秘的愉悦感经久不散,直到意识到纪云婵的臭脾气......根本不乐意哄他。
只一瞬,又非常乐观地安慰自己不急,来日方长。
起起落落几次,生动演示了什么叫变脸比翻书还快,而本人浑然不觉。
他心中嗤笑,信口胡诌:“娘之前寄给我的信我看了,一同来的熏鸭子吃了,味道不错,鸭杂没吃,味道实在奇怪,我一向不爱这些脏器,你又不是不知道,非得叫我尝,下次别寄来了......”
纪云婵竟不知道,雁衡跟父母通信竟是这种风格。
她渐渐放下心理负担,听着雁衡娓娓道来,仿佛透过他略带磁性的低沉嗓音,瞧见雁母寄鸭子的场景。
“......爹与阿归可好?我一切都好,不必太过操心,转过年来就回去,勿念。”
乱七八糟啰里啰唆了一大堆,想到什么说什么,足足有七八页纸,全都是日常的琐事。
待纪云婵终于放下笔时,却看见雁衡在一旁替她研墨。
雕着竹的墨条握在他手里,不急不徐地打着圈,莫名养眼。
气氛融洽到恍惚,恍惚到有一瞬叫她错以为,自己与雁衡,是一对成亲不久、蜜里调油的小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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