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恩再无睡意,吃罢晚膳,从帐中走出想要绕军营视察一圈。
原文厉远远就瞧见他清癯孤寂的背影,觉得这人身上总有股莫名的吸引力,引着他不断靠近。
他挎着剑大步朝柳思恩走了过去。
柳思恩见他来了便同他一道,看着远方启明星又将升起,不无忧虑地道:“也不知前线战况如何了。”
原文厉道:“督公恕罪,是我让王公公不打扰你的。据最新的情况来看,应是无虞。”
柳思恩道:“如此甚好,只是怕有诈。你看老将军多老成的人,不也着了鞑靼的道。”
“督公不必忧虑,我们已经尽了人事。”原文厉接着问道:“我还有一事要请督公示下。”
柳思恩浅笑了下:“你我都是替皇上办事儿的,没有上下之分。”
原文厉沉吟道:“按理说我们应即刻将此处的情况报给皇上知晓。”
柳思恩明白他的意思,略顿了下说:“我看还是缓两日吧。现在激战正酣,若此时换将,不利于军心稳定。”
柳思恩还是护着梁云褚的,认识到这一点原文厉有点如鲠在喉,生硬地说了句“是”便沉默了。
两人走出营外,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
虽是夏日,沙洲卫的夜风依旧格外阴冷,一阵疾风吹过,柳思恩打了个喷嚏。
他自知这番折腾受了凉,这边陲之地自然不像宫里那般万事便宜,也没太医能为他整治,只能忍着受着。
原文厉见了,忙脱下自己的直裰给他披上。柳思恩推却不过,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暖烘烘的衣裳驱散了寒冷,但他仍觉头晕脑胀。
这种难受的感觉让柳思恩想起小时候,那时他才五岁,逃脱了拐子的控制,独自在偌大的京城流浪。
惶恐、饥饿和寒冷无时无刻不伴随着小小的他,一路东躲西藏熬到了京城的冬日。
后来,缺衣少食的他身染重病,躲在棋盘街的天桥下面,浑身发颤,难受得紧,以为自己就快要死了。
不知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他遥遥看见一个戴着圆帽身着绸面长袍的英俊男人朝他走近。
男人捏着他的下巴细细打量一番,叹了句:“可怜见的。”
接着他感觉自己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晃啊晃,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他嘴里满是苦味,也不知道被灌了多少药水。
他发现自己被男人带到一个宛若天上仙境的宫殿,处处雕梁画栋,整洁如新。
仆从们流水地端上各种美食,各色器皿雅致美观,地龙把整个屋子烤得温暖如春。
他听见仆从们都叫男人“柳公公”。
他这时才知道,这个男人,其实不是男人。
他之所以知道‘公公’这一词的意思,就是因为他本是要被送去宫里当‘公公’的,他在被送去净身前一天逃出生天。
这个男人便是柳容,因着从龙之功一步登天,是大暻最有权势的太监之一。
“他们回来了。”
原文厉一声呼把柳思恩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们齐齐站定,在婆娑的树影里看见梁云褚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领着大队士兵回营。
他们急于知晓战况,不由得迎了上去。
梁云褚也看见了他们,一双浴血奋战后带着凛凛煞气的眼睛瞟了他们一眼就策马而过。
既不行礼也不多言,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
柳思恩趁着大家都在休整,独自拎着带了一路的包袱找到梁云褚的将帐。
卫兵见是柳思恩,直接将他挡了。
“将军正在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
柳思恩很久没有遭过这种待遇,在京中都是别人看他脸色行事,怔了下才挑眉说:
“见或不见,将军说了才算,你只需禀告一声。否则耽搁了军机大事,你担得起吗?”
卫兵犹豫间隙,帐子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命令。
“让他进来。”
柳思恩掀开帘子进去,见梁云褚已经洗漱过,换了一件宝蓝夹纱直??,端坐大案前,一旁摆着那副黄陵纸卷轴,正神色不虞地看着他。
柳思恩粲然一笑,将包袱放在案上一层层解开,熟稔地说:
“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蜜橙糕、燠鸭、姜虾。走之前用冰镇着,每到一处驿站换些冰块,现在吃味道正好。”
“对了,还有两壶秋露白。”
“天气快要转凉了,顺便带了几件秋衣过来。”
等他兴冲冲说完了,梁云褚才不屑地说:“把你这些东西都拿走,别脏了我这地儿。”
柳思恩也不恼,尽量让自己神情自然地道:“那你阿姐给你带的衣裳你总要的吧?”
柳思恩话一说完就立马反应过来他说错了话。
“你还好意思提我阿姐?”
梁云褚的阿姐跟他一样讨厌太监,特别是身为柳容干儿子的柳思恩。
这几件衣裳是他让尚衣监赶制的,只因想着梁云褚在这边境之地吃了两年苦,用的都是福满楼最好的料子。
柳思恩心下黯然,此时梁云褚不待见他,他能理解,也不想跟他起冲突,只退步道:
“东西我给你留下,要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
梁云褚站起身,拿起那副黄陵卷轴都圣旨戳在柳思恩胸前:“你以为带上这个来,就能摆布我了?”
柳思恩见他面目冷清,眸光阴鸷,心中微颤:“我只是……担心你。”
梁云褚嗤笑一声,趋利过来:“担心?留着你的好心去巴结李琦玉吧。”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柳思恩脸上青一阵百一阵,“当年……”
“少他妈跟我提当年!”
梁云褚怒喝了一声,圣旨被他猝然摔在了大案上。
“我警告你老实点儿,别动什么歪心思。这儿可不是京城,你那没根儿的干爹可护不住你。”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耳光打在梁云褚的左脸。
柳思恩垂下被震得发麻的手掌,怒视着梁云褚。
从小到大,不管梁云褚多调皮,闯下多少祸,他都没有动过手。
他干爹纵有千般错处,他也容不得别人这样贬损干爹,即便这人是梁云褚。
当然,他也做好了承接梁云褚滔天怒火都准备。
只是一瞬间,他就被梁云褚捏住了脖子,力道之大,他顿时感觉有些呼吸不过来。
他整个人被梁云褚推着极速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整个上半身被掼倒在了那张摆满东西的大案上。
梁云褚浑身气息凌冽,脸上渐渐浮现出青红相间的手指印,见柳思恩原本白皙的脸庞涨得通红,不由得松了些力道。
他长满茧的大拇指,正好按住了柳思恩脖子动脉上那颗小巧嫣红的朱砂痣。
“这就受不了了?满朝文武私下里是怎么议论你干爹的,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
梁云褚凑得近,他那充满讽刺的声音萦绕在柳思恩的耳畔。
他用力挣脱了梁云褚的钳制,扶着大案喘着粗气恨道:
“不过是些爱嚼舌根的无能之辈,谁要是被我逮到,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不愧是西厂厂公,好大的官威啊。”
柳思恩是去年才提督西厂,那时梁云褚已经离开京城。
前两年柳思恩一直给梁云褚写信,他一直没有回信。
现在看来他并不是对自己那般无视,暗中也有打探自己的消息?
柳思恩深吸一口气,不再跟梁云褚做意气之争,理了理衣服打算离开。
他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哐当’几声,转身一看,一应物件散落在地。
他千里迢迢带来的蜜橙糕、燠鸭和姜虾都乱糟糟地洒在地上,两壶秋露白因包装得严实而幸免于难。
柳思恩见梁云褚面含挑衅地望着他,脸色沉了下来,说:
“于公于私,我都希望我们不要再结怨。”
“你既不想我再提以前,我自当不提。”
“你不愿退兵,我会向皇上呈明缘由,等候新的旨意。”
“以后还望我们能各司其职,通力合作,早日收回关西七卫。”
梁云褚见他一副公事公办都样子冷笑道:“我有个问题想请教督公。”
柳思恩心知不会是什么好事儿,还是应景地问:“何事?”
“一个千户锦衣卫,就能满足你的胃口了?”梁云褚面含讥讽,“李琦玉知道你在外面勾三搭四吗?”
*
戌时,军机大营
一群刚刚打了胜仗的军中首脑们齐聚一堂,精神盎然地围着梁云褚商量接下来的攻防部署。
与会的当然还有两位朝廷派来观军的上差:柳思恩和原文厉。
好茶好果端上来让他们可以尽情享用,但事关战略的关口却一个也没透露给他两。
这是有意晾着他们,柳思恩倒是不介意,悠然淡然地呷着茶。
按大暻律条,观军的太监不得干扰军中决策,只需将军中情况据实报给圣上,并传达圣上的旨意,所以他心安理得地边饮茶边侧耳倾听。
他的眼神不经意撇到梁云褚,只见他鹤立鸡群地站在人群中间,面容整肃,身形落拓,已经有了几分为将者的威势。
梁云褚很少发话,只在关键之处给一两句指示,基本都是下面的人在滔滔不绝。
这不是梁云褚第一次带兵出战,老将军在时,他便是军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从十几万大军中按照自己的心意选出了一百人,组成了声名赫赫的百人队。
这些人个个都是精兵猛将,其中更不乏实战经验丰富,理论知识扎实的将领和参军。
因着他的身份以及所提供的待遇,大家都愿意跟着他,并以能进入他的百人队为荣。
他经常带领着他的百人队伍游离在大军之外,又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战场的某个角落,打乱敌军的部署,多次成为左右战局的关键。
灵活、勇猛、迅速、默契,无所畏惧。
百人队如幽灵般神出鬼没,成了鞑靼军队最最痛恨却又最没办法除去的心腹大患。
只是这次,梁云褚不再是单单领导百人队,而且整整十五万大军。
虽说首次出征就取得大捷,梁云褚却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叫做“吃力”的感觉。
人多意味着他不能像之前那样迅速转移,意味着他必须全盘考虑,也意味着没人再为他兜底,他必须战到最后一刻。
父亲留下来的班底保证了他犯不了大错,但险象逃生的战场上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
眼见大家差不多都把下次出军的方略定好,梁云褚突然问:
“玄铮,你怎么看?”
柳思恩听此抬头,看到梁云褚的眼神正聚精会神地望向一个人。
柳思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是个站在角落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小校。
柳思恩想起来,这是那个接了梁云褚圣旨的小校。
在众多身材高大的将领面前,玄铮显得有些瘦弱,容貌也不似军中诸人那般粗犷。
他长的眉清目秀,眼神清澈坚定,一看就是个有头脑的年轻人。
突然被将军叫到,玄铮未见丝毫慌乱,而是落落大方地在众将面前答话:
“卑职认为不妥。”
众人看向他,露出洗耳倾听的神态。
“鞑靼这次溃败,是因为轻敌,以为我们群龙无首的情况下贸然出击,并没有增援。”
“下次就没这么容易的事儿了。他们一旦有了防备,或者和临近的瓦剌联手,我们的胜算不足五成。”
“所以我以为我们应该按兵不动,再以静制动。”
刚刚商量了半天该怎么打他不出声,现在一发言就说不能打,有些将领不太服气。
龙之焕,梁庆侑的老部下之一,鹤发长髯,声如洪钟:“打铁还需趁热,此时仓皇休兵就是贻误战机!”
梁庆霖,梁庆侑的弟弟,梁云褚的叔父,此时也情绪激动,“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玄铮不说话了,梁云褚对着沙盘思索。
柳思恩直觉玄铮是对的,这一战,梁云褚赢得太容易了,竟一举将鞑靼驱逐除了五卫。
梁云褚片刻后说:“今日先休整,明日巳时再下定夺,各位都散了吧。”
大家不管怀着什么心思,也不便再做争议,只各自回帐篷。
柳思恩和原文厉也跟着人群出来。
行至僻静处,原文厉停下来说:“南瑜,明日我便得赶去广西。那边发生了匪患,皇上十分忧心。”
柳思恩奇道:“明日就走?”
原文厉不好意思地道:“原本今天下午就该启程,但我怕我不在他们为难你,这才拖了半日。”
柳思恩心中一阵暖流涌过,他一向不善于表达感情,只说:“这又是一路奔波,路上可要当心。”
“我都习惯了,这些年一直如此。”原文厉望向天际,忧心忡忡地说:“你在这儿也不容易,若情况紧急,你派人联系我。”
“这你放心,梁云褚他……应该也不会太为难我。”
两人话别,柳思恩回头望向梁云褚的将帐,确认玄铮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出来。
他独自回到帐中,王理准备伺候他洗澡,热水已经备好。
他觉得有些头晕,身上也感觉发冷,受凉的症状似乎有所加重。
褪去身上的束缚后,他赤着双脚踏入浴桶中,温暖的水流将他包围,顿时感觉好多了。
他的头靠在浴桶边沿,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是醒是梦,朦胧水汽中他看见年少的梁云褚骑着马迎着夕阳朝他奔来。
“小九,我爹回来了!”
柳思恩呈大字躺在广袤无垠的草地上,嘴里叼着根野草,笑看他躺在自己身边,神气活现地描述他爹在战场上英勇事迹。
梁庆侑常年征战,梁云褚很少能见到,所以每次他爹一回来,就止不住话头。
柳思恩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梁云褚的侧脸棱角分明,有刀削斧刻之感。
真好看。
柳思恩努力克制着胸腔里那不安分的心跳,敷衍地应着他。
“我爹给我议了门亲事,说是兵部右侍郎葛青云的女儿葛婉茹。”
“二十岁的人了,是该议亲了。”柳思恩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回吧,天色不早了。”
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柳思恩猝然真开眼,眼中多了些血丝,他轻咳两声后对外头候着的王理说:
“王理,你去帮我查个人,他叫玄铮。”
王理总是有很强的好奇心:“督公,为啥要查他啊?”
柳思恩继续靠在浴桶边缘,闭着眼睛说:“他对梁云褚的影响很大,我得向皇上禀明此事。”
听着王理的脚步远去,柳思恩从浴桶中起身。
他拿起铜盆上搭着的棉布白巾擦干净身子,套上一件青色夏衣,正欲走出。
一直眩晕感突然袭来,他控制不住地向下倒去,触到一旁的木质屏风,连人带屏风一起摔倒在地。
“哐嘡——”
柳思恩吃痛皱眉,缓了缓准备自个儿慢慢爬起来,却听见梁云褚那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怎么搞的?”
柳思恩抬头一看,只见梁云褚和原文厉两人正齐齐在帐门口盯着自己,神态各异。
原文厉本想找梁云褚禀报明日去广西之事,正碰上梁云褚路过柳思恩的帐子。
两人话没说两句,就听见帐里传来异动。
他们看见柳思恩不无狼狈地摔在地上,漆黑的头发虚虚地掩在白如冬雪的肩头,帐中异香萦绕,他们顿时都心泛微澜。
氤氲的水汽中柳思恩的脸庞如披上了一层轻纱,如在幻镜,朦胧如仙,美而似妖。
柳思恩并非汉人,他幼时被拐卖至京城,无人知道他的身世。
他一双凤眼显得多情又妩媚,高眉深目,鼻梁挺直,深邃的五官带着蛊惑人心的异域风情。
或因常居京城,多年浸淫汉人的饮食作息,他的面目中也糅合了一些汉人特质。
少了一些凌厉,多了几丝柔和。
柳思恩是出了名的标致人儿,京中就有诸多关于他的流言蜚语。
原文厉快人一步地上前搀扶,柳思恩搭着他的手臂借力想站起来,带着歉意道:
“刚才是我不小心滑倒,让二位见笑了。”
看到两人相互搀扶着的手,梁云褚深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戾,兀自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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