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众将齐聚,终定下‘以静制动’之策,并要举行‘屠俘’仪式,以告慰老将军的在天之灵。
半月前,梁庆侑出巡遭埋伏,重伤后不治身亡。
梁云褚按照老父亲‘世代守护边境’的遗愿,将他的尸骨寻了一处早就看好风水宝地下葬,并秘密送了一套他的军服回京,以设衣冠冢。
自梁庆侑溘然长逝后,因战事吃紧,只简单举行了次祭奠仪式,今日趁着一场大捷为老将军补齐法事。
午牌时分,艳阳高照,校场的看台上跪着三个穿着紫色公服的髡发鞑靼首领。
他们皆被反绑住双手,嘴里塞满了破布。
赤膊刽子手手持利刃,在太阳升至最高点时,齐齐挥下手臂,三颗人口顿时滚落在地,血溅当场。
台下则是一众将士,皆默然伫立在梁云褚身后,待屠俘仪式结束后跟着梁云褚进灵堂祭拜。
灵堂是临时布置,地方不够宽敞,众人一进便显得拥挤不堪。
十几个和尚身披袈裟在灵堂里念经做道场,乐工们则手持笙箫等乐器奏哀乐。
灵堂帷幕下的祭台摆满了瓜果三牲等祭品,一旁铜炉里插着碗口粗的檀香,飘出阵阵烟雾。
几个梁庆侑的老部下在祭台边跪倒,哭得不能自已,另一些人在一旁低声劝慰着,整个灵堂一副凄惨哀婉之景。
柳思恩上香后默默站在了梁云褚的侧面,见他褪去一身铠甲,披麻戴孝,麻木地跪在引灵幡后面,面无表情。
印象中,老将军并不是个严厉的人,至少比干爹要温和得多。
柳思恩记得小时候梁云褚邀他去将军府玩儿,兴之所至地在他面前舞剑,据梁云褚说是他爹自创的剑法。
当时梁云褚年幼,只学得一个五成像,已经让柳思恩心向往之。
恰遇老将军办事归来,看两个孩子兴致勃勃,推了一众公事指点他们,一下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老将军怕柳思恩回得晚了被干爹责罚,竟然亲自将他送入宫。
思及此,柳思恩自觉悲从中来,眼眶湿润。
自己一个外人尚且如此,不知梁云褚该何等伤情。
柳思恩再次把目光看向梁云褚,只见他低垂着头,稍显凌乱的发丝遮住他的半边脸,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
灵堂内不断燃烧着冥钱蜡烛,温度灼人,柳思恩原本有受凉之症,此刻却感觉要中暑了。
柳思恩有些受不住了,转身走出灵堂,正好遇上王理,于是说:“你去帮我寻个军医来瞧瞧。”
王理看他脸色惨白,嘴唇乌黑,不敢耽搁,连忙跑去找大夫。
军营太大,他走了几里路好不容易找了个正在给伤兵换药的大夫,结果那大夫脾气忒差,睃他一眼没好气道:
“这边这么多将士等着我,你让我去看什么风寒?”
炎炎夏日,人心浮躁,王理水也没喝一口,气得跳脚:
“你这个没眼力见的东西,要是咱们督公有个三长两短,自然有老祖宗拿你是问!”
那大夫听了这话更火大:“我呸你个老祖宗,没根儿的东西,还想当人家祖宗。”
他这话一出,那些原本疼得龇牙咧嘴的伤兵们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王理脸憋得通红,急得差点儿没掉下眼泪来,一跺脚,放下句狠话“你跟我等着!”就转身出去了。
刚出了门他又想到柳思恩那副虚弱的样子,心想:我暂且忍耐,伏低做小一次又如何,总不能让督公一直这样病着。
他正想进去求情,隔着帘子就听见那个长得耸眉搭眼的大夫高声说:“想让我替那些阉狗瞧病,想都别想。”
一些兵士也应和着,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
“平时就看不惯他们那嚣张跋扈的样子,仗着有皇上撑腰,谁都不放在眼里。”
“咱们这地方山高皇帝远,还轮不到他们在这儿作威作福。”
“就是,咱们梁将军都不买他们的帐,我们还理他们作甚。”
“一群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阉竖,兵爷我才不惯着。”
王理顶着烈日,心却如坠冰窖。
他心慌意乱地走回帐子,见柳思恩满头虚汗地躺着,他赶紧拿了杯水来喂。
柳思恩这时猝然睁开眼,见是王理才说:“没大夫肯来?”
王理讷讷地点了点头,神情满是自责。
柳思恩却笑了,他深知在大暻,大家对他们这类人积怨已深:
“没事儿,你扶我起来。这点小病小痛,我自己就可以开方子,只是要你去城里跑一趟。”
王理转悲为喜,擦着眼泪道:“那督公你快写,我天黑前一准儿赶回来。”
柳思恩在纸上写下苍术,陈皮,白芷,茯苓,甘草等物,又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递给王理:
“顺道看下城中情况,遇到有喜欢的玩意儿也买些回来。”
*
哀乐还在继续,梁云褚回到帐中,身后只跟着玄铮。
“今天鞑靼有没有异动?”
玄铮今日一直未现身,其实是被梁云褚派去探听敌军踪迹。
他禀告道:“察尔木今天一直没有出营地,倒是有两三队人马又进了那个千幽谷。”
梁云褚回忆道:“就是之前柳思恩派人来报的那个‘千幽谷’?”
“是的,”玄铮指着地图道:
“他们是从这儿进去,属下跟着走了二十几里天就黑了。这个千幽谷地形非常复杂,山高林密,如果没人带路,会被困死在里面。”
梁云褚沉吟道:“继续探,一定要知道他们人马粮草的所有来源。”
玄铮应答后转身出去,梁云褚却叫住了他:“去给我爹磕个头吧。”
玄铮感觉鼻头泛酸,看了一眼略显疲态的梁云褚,“嗯”了声便大步朝灵堂走去。
梁云褚扯下头上的孝布,红着的眼眶倔强地不肯流下泪来,老爹的音容笑貌又出现在脑海中。
龙之焕把老爹抬回来时,血就已经浸湿了铠甲,只吊着一口气。
寻遍大夫,无人可治,似有所感的梁庆侑拉着梁云褚的手不甘心道:
“儿啊,你老爹我是不行了……现在鞑靼和瓦剌占着的地方都是我大暻的土地,你一定,一定要拿回来!”
老爹死不幂目,夙愿未成,身为人子,梁云褚自然义不容辞。
一想到罪魁祸首,梁云褚就感觉一股心火难灭。
当初老爹之所以急着开战,亲自出巡都是因为陡然接到圣意,责怪他退敌不利,有养寇自重之嫌。
所谓圣意,其实都是柳容的意思,谁都知道当今的朝政都是由他把持着,就连内阁首辅都被他钳制。
等他拿下鞑靼和瓦剌,他一定要扳倒柳容。
如果到时候柳思恩还执迷不悟,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一想到柳思恩,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就弥漫上心头。
他换上便服,不自觉走到了柳思恩的帐外,听到两主仆正在叙话。
“那秦大人好不威风,整个城里围得跟铁桶一般,我报上督公的名儿才让我过的呢。”
“可知是为何?”
“说是出了反贼,当街就逮到了。那几个汉子被打得皮开肉绽,往运尸的牛车上一扔,就拉到乱葬岗去了。”
“药端给我吧,秦大人也是干爹的干儿子,记住这事儿先别往外张扬。”
梁云褚听此眼神变得阴冷,不再驻足,转身离去。
帐中,王理站在一旁为柳思恩打扇,柳思恩则坐在几案前拿着本书在读,一主一仆倒也自在。
“督公,我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柳思恩头也不抬:“想问就问。”
“咱们还得在这儿待多久呀?这鬼地方热得要命,蚊虫又多,哪比得上宫里安逸……”
柳思恩睨了他一眼,他立马住口了。
“你要真想走,我可以明天就安排你回去。”
说到回去,王理两眼放光,又问:“那您呢?”
“我?说不准,皇上派我来监军,要有了新的旨意才能走。”
王理撇嘴道:“监军,我看啊是我们被监,我平时一出门,总感觉有人跟着我。”
柳思恩笑道:“咱们不做亏心事儿,不怕人跟着。”
*
如此过了两日,军中恢复了以往的热闹,除了各路探子每日来回不休地探听情报,其余军士皆按部就班地训练以及下地干活。
关西五卫地处偏远,粮草辎重都很难运抵,平时需要耕作才能自给自足。
柳思恩吃药后感觉身体好了些,遂在王理的陪同下出去走走。
军营外有一条清溪蜿蜒而过,岸边树林茂密,草木繁多。
柳思恩主仆二人沿着溪边缓步而行,清风徐来,很是惬意,忽闻得前方传来笑闹之声,便上前查看。
两人爬上山崖往下一看,一时哑然。
只见几个军士脱了衣服在溪水里泡澡,梁云褚赫然在列。
眼尖的军士们也瞧见了他们,一阵哄笑后齐刷刷地看向他们。
这些军士有意奚落两个太监,竟然从溪水里大刺刺地站了起来,不无得意地瞧着他们。
柳思恩瞬间涨红了脸,赶紧从山崖爬下来,王理紧随其后。
柳思恩脚步匆匆,越想越气不过,对王理说:“你看到他们放在竹林里的衣服了吗?”
王理呆头呆脑地说:“看到了。”
“去给他们拿了,扔到灶灰里去。”
柳思恩说完便回帐了,正遇上信使交给他一封信。
他见信封是干爹的字迹,回到帐子后赶紧拆开。
一目十行地看完,他立马将信烧了,心绪难宁。
朝中局势本就波谲云诡,将军之死晓谕六宫之后又引起了激烈的权利斗争。
以钱凌云为首的内阁诸员早就对干爹独揽大权心有不满,这次竟然把将军之死怪罪到了干爹头上。
言之凿凿是干爹克扣了军资,以“以战养战”之名让驳了老将军请求物资的折子,才逼得老将军以身犯险。
钱凌云怂恿六科廊言官上疏弹劾,一计不成,又让次辅白文周敲了登闻鼓,逼着皇上表态。
皇上为安抚各路言官,革了干爹职,将掌印之职授给了原来的秉笔太监李宏。
李宏与干爹历来不睦,这一点皇上不是不知道。
干爹陪伴皇上多年,不应疑他才对,柳思恩心中闪过一丝愤怒。
干爹此次来信是怀疑军中藏有细作,着他找出来,这样一来便可将钱凌云的污蔑之词推翻。
柳思恩思索着军中众人,一时没有头绪,便写了一封陈情信给白文周,让他念在往日情谊多少对干爹照料一二。
白文周,陵丰十二年进士,柳容看中其才华一力提拔,现任内阁次辅兼吏部右侍郎。
柳思恩把信交给信使后,见王理正好赶回来,于是问道:“之前让你查玄铮,你查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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