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深海渐渐褪去，意识如同疲惫的浮标，在虚弱的浪潮中沉沉浮浮，终于艰难地触碰到了现实的边缘。
黎明诗是被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干渴唤醒的。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掀动都耗尽了刚刚凝聚的力气。视线先是模糊地晃动，然后慢慢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被晨光染成淡金色的天花板。不是孔雀蓝囚笼里那盏冰冷的水晶吊灯，也不是自己宿舍单调的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阳光晒过棉布和某种清新皂角的味道，温暖而陌生。
她微微转动干涩的眼球。
视线向下滑落，凝固在床边。
夏朝晞就趴在床沿睡着了。栗色的微卷发丝有些凌乱地散落在额前，遮住了小半张脸。晨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眼下带着明显的、浓重的青黑色阴影，长睫安静地覆盖着，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疲惫的扇形。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显然累极了。
而她的右手臂，还保持着一种别扭的姿势，伸在薄被之下。黎明诗的目光顺着那只手臂移动，最终，落在了自己放在被子外的手上。
她的左手，正紧紧地攥着夏朝晞卫衣的袖口一角。
攥得很紧。布料被拉扯出深深的褶皱，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清晰的青白色。仿佛那是维系她不被混乱深渊吞噬的唯一锚点。
这个认知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黎明诗混沌的意识。昨夜高烧中那些破碎的、令人羞耻的依赖画面——滚烫的怀抱、护在颈后的手掌、无意识的呓语、还有那死死抓住衣角不肯松手的脆弱——瞬间清晰地回涌。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心口。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混合着难言的慌乱猛地涌上心头。她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比昨夜高烧时更烫，她几乎是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手。
动作的幅度惊醒了本就浅眠的夏朝晞。
“唔……”夏朝晞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琥珀色眼眸，此刻还带着初醒的迷茫和浓重的倦意，但当她看清黎明诗已经醒来，并且脸色虽然苍白却不再有那吓人的病态潮红时，眼中的迷茫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取代。
“黎明诗，你醒了？”她猛地坐直身体，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充满了活力，“感觉怎么样？还烧吗？渴不渴？饿不饿？”一连串的问题像欢快的鼓点砸过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再次去探黎明诗的额头。
那只温暖的手掌带着熟悉的甜橙气息靠近，昨夜被这只手无数次触碰额头、擦拭汗水的记忆瞬间清晰无比。黎明诗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猛地偏头躲开了。
夏朝晞的手停在半空，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地收回，脸上露出一个毫不介意的、灿烂的笑容：“没事就好！吓死我了！昨晚你烧得像个小火炉！”她起身，动作麻利地倒了一杯温水，递到黎明诗唇边，“先喝点水，慢点喝。”
这一次，黎明诗没有拒绝。干渴的喉咙急需滋润。她就着夏朝晞的手，小口地吞咽着微凉的水，温水流过灼痛的咽喉，带来一丝虚弱的舒适。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床头柜。
那里，摊开着一个边缘印着彩色卡通音符的笔记本。纸张被翻得有些卷边，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21:47 39.2℃】
【22:03 39.3℃】
【22:18 39.5℃ 烫】
【22:33 39.7℃ 喝水】
【22:48 39.6℃】
【23:05 39.4℃】
【23:20 39.1℃ 皱眉】
【23:35 38.9℃ 睡得沉了点】
【23:50 38.7℃】
【00:05 38.5℃】
【00:20 38.4℃ 睡稳了】
时间、数字、还有简短的、带着焦虑痕迹的备注。精确到分钟，记录着昨夜那场凶险高烧的每一个起伏跌宕。那些不断攀升的数字，尤其是那个刺眼的“39.7℃”，无声地诉说着她曾离危险有多近。而旁边那些“烫”、“喝水”、“皱眉”、“睡得沉了点”……则像一幅幅无声的画面，勾勒出床边那个身影如何彻夜未眠，如何焦灼地观察、记录、一次次拧毛巾降温、一次次喂水喂药……
黎明诗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冰凉。一种极其陌生的、沉重的暖流，混合着昨夜那依赖的羞耻感，在她冰冷的心湖里剧烈地翻搅。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体征，会被另一个人如此细致、如此郑重地记录下来，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这种感觉……让她无所适从，甚至比高烧本身更让她心慌意乱。
“喏，你的体温日记。”夏朝晞顺着她的目光，拿起那个笔记本，随意地晃了晃，脸上带着点小得意，仿佛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壮举，“我可是严格按照十五分钟一次的频率监测的！怎么样，专业吧？”语气轻松，试图驱散黎明诗醒来后那明显的疏离和不安。
黎明诗垂下眼帘，避开夏朝晞明亮的注视，只低低地说了声：“……谢谢。”声音嘶哑微弱。
夏朝晞还想说什么，床头黎明诗的手机突然尖锐地震动起来，打破了房间里微妙的气氛。
屏幕亮起，来电显示赫然是——“母亲”。
黎明诗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拉直。刚刚因醒来和看到体温记录表而产生的些许暖意和混乱，瞬间被冻结、驱散。
眼底那丝微弱的、因虚弱而流露的柔软迅速褪去，重新覆上熟悉的、坚硬的冰层。苍白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按下了接听键。
“喂，母亲。”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平稳，仿佛昨夜那个高烧呓语、脆弱依赖的人从未存在过。
电话那头传来黎屹清冰冷、毫无波澜的声音：“迎新晚会，今晚。你的状态？”没有问候，没有关心，只有对“任务”完成度的确认。
“我……可以参加。”黎明诗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胃部的隐痛在紧张下骤然尖锐。
“很好。”黎屹清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记住，迎溪不是终点。别让任何‘噪音’干扰你的纯粹。”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冰冷。
电话挂断。忙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黎明诗握着手机，指节用力到发白。孔雀蓝囚笼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胃部的绞痛提醒着她身体的虚弱，而母亲冰冷的“纯粹”二字，则像一把冰锥，狠狠凿在她昨夜刚刚裂开一丝缝隙的心防上。
夏朝晞看着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紧抿的唇线，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了然和心疼。她没问电话内容，只是轻轻拍了拍黎明诗冰凉的手背——这一次，黎明诗没有躲开。
“别担心，”夏朝晞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笑容依旧灿烂，却多了几分沉稳，“今晚，有我在。”
* * *
傍晚，迎溪音乐学院最大的音乐厅——“星辉厅”，华灯璀璨，座无虚席。空气里弥漫着新漆、鲜花和年轻身体散发出的蓬勃气息。迎新晚会的氛围热烈而庄重。
后台，黎明诗换上了一身简洁的黑色丝绒长裙。乌黑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优美却过分苍白的脖颈和锁骨。高烧初退的虚弱感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她的身体，胃部的隐痛也未曾停歇。她坐在化妆镜前，看着镜中那张精致却毫无生气的脸，像一尊即将被送上祭坛的、冰冷的瓷器。黎屹清的电话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别紧张！深呼吸！”夏朝晞的声音带着活力在耳边响起。她穿着一条酒红色的露肩礼服裙，衬得肌肤胜雪，栗色的卷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脸上画着淡妆，琥珀色的眼眸在灯光下亮如星辰。她递给黎明诗一杯温水，眼神里是纯粹的鼓励和不容置疑的信心，“记住我们的‘月光河水’，记住那份流淌的感觉！你昨晚烧成那样都挺过来了，这点场面算什么？我们是最棒的！”
她的笑容和话语，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暖流，试图穿透黎明诗周身厚重的寒冰。黎明诗接过水杯，指尖触碰到夏朝晞温热的手指，那温度让她冰凉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看着镜中夏朝晞明亮的脸庞，那眼神里的信任和期待，像一根细小的针，在她心防的冰层上又刺了一下。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垂下眼帘，将杯中微凉的水一饮而尽。胃部的绞痛似乎被这温水和那灼热的目光安抚了一瞬。
“下面，请欣赏由本届新生专业考核双榜首——钢琴系黎明诗同学、声乐系夏朝晞同学，为我们带来的精彩表演:《Memory》！”主持人清亮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彻剧场。
聚光灯亮起。
巨大的斯坦威三角钢琴反射着冷冽的光。黎明诗坐在琴凳上，脊背挺直如修竹，只是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黎屹清冰冷审视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她背上。
另一束稍弱、带着冰蓝色调的光，温柔地打在舞台前方的夏朝晞身上。她深吸一口气，侧过头，隔着几米的距离和刺目的灯光，精准地看向钢琴后的黎明诗，嘴角扬起一个安抚又充满信心的笑容，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火焰。
黎明诗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了一下。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夏朝晞掌心那滚烫的温度和甜橙的暖香。指尖下冰冷的象牙琴键，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暖意。
第一个音符，由她奏响。
缓慢、均匀、如同月光下深不见底的湖水，在寂静中缓缓波动。是《Memory》改编后的前奏，她负责的、流动的分解和弦。
这一次，那分解和弦不再仅仅是技巧的堆砌。或许是昨夜高烧中那死死攥住的衣角带来的余温，或许是夏朝晞那句“有我在”带来的微弱支撑，又或许是体温记录表上那些滚烫数字留下的烙印……在巨大的压力和虚弱中，她指尖流淌出的低音，竟真的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流淌感”。如同月光下的雾气溪流，带着一种微凉的、却真实存在的生命律动，温柔地托起了整个空间。
夏朝晞的歌声随之响起。
“Midnight, not a sound from the pavement...”
温暖、磁性、充满叙事感。她的声音如同被黎明诗的“流水”托起的月光，轻盈而饱含情感地流淌开来。每一个咬字都带着温度，每一次气息转换都充满韧性。当唱到“Touch me, it’s so easy to leave me…” 那情感最澎湃、最撕心裂肺的**时，夏朝晞的声音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带着深入骨髓的孤独与祈求。
而黎明诗的伴奏，那左手分解的“月光河水”，不再是冰冷的托举，而是化作了同样汹涌的暗流。它温柔却坚定地承载着那情感的惊涛骇浪，任由其汹涌、炸裂，不再是技巧的支撑，而是情感的共鸣。
当夏朝晞的歌声带着最后的孤勇冲向顶点时，黎明诗右手加入的几个极其轻微、如同月光破碎般晶莹剔透的高音点缀，更是神来之笔。
完美的配合！冰冷与炽热，流水与月光，技巧与情感，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与统一。那音乐不再是简单的旋律，而是拥有了灵魂的倾诉。
最后一个音符在寂静的空气中消散，余韵悠长。
夏朝晞的目光再次投向钢琴后的黎明诗。追光灯下，黎明诗缓缓收回搁在琴键上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情感的微颤。她微微抬起头，第一次，迎向夏朝晞的目光。
两束光，一束冰蓝，一束炽白，在舞台中央交汇。隔着几米的距离和尚未散尽的音符，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碰撞。没有言语，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悸动，以及一种共同的满足感。
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之后——
“哗——！！！”
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冲破闸门，巨大的、雷鸣般的掌声瞬间席卷了整个星辉厅。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无数的惊叹、赞美、口哨声此起彼伏。
“Bravo！”
“双星！这才是双星！”
“太棒了！”
“天籁之音！”
“钢琴和歌声绝配！”
“那个钢琴系的冰美人……原来弹得这么有感情？！”
夏朝晞站在舞台中央，笑容灿烂地接受着掌声，眼睛亮得如同星辰。她再次侧过头，看向钢琴旁的黎明诗，朝她用力地、赞许地点了点头。
黎明诗坐在琴凳上，微微喘息。聚光灯下，她苍白的脸颊因为激动和刚刚的专注演奏而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红晕。
她看着台下沸腾的人潮，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掌声，又看向夏朝晞明亮温暖的笑容，一种极其陌生、极其汹涌的感觉冲击着她——不是黎屹清要求的那种“纯粹”的成就感，而是一种……混杂着疲惫、释放、被认可的暖意，甚至还有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确认的……骄傲。
就在这时，晚会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再次响起：
“感谢黎明诗同学和夏朝晞同学为我们带来的精彩绝伦的表演！这美妙的合作，正是音乐无限可能的完美诠释！而接下来，一个更令人激动的消息要宣布，迎溪音乐学院一年一度的校园音乐盛事——‘破晓’音乐节，即将在一个月后拉开帷幕！”
主持人的声音充满了煽动力：“音乐节面向全校所有热爱音乐的同学！无论你是古典、流行、摇滚、爵士……无论你是个人还是团体！只要你有才华，有热情，这里就是你绽放光芒的舞台！我们鼓励原创！鼓励跨界！鼓励一切打破常规的音乐表达！”
巨大的LED屏幕在她身后亮起，滚动播放着音乐节炫酷的宣传片和醒目的“破晓”LOGO——一轮挣脱地平线的金色太阳。
“音乐节？”夏朝晞的眼睛瞬间亮了不止一个度，琥珀色的瞳仁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转头看向舞台侧翼——
那里，温屿抱着手臂，酷酷地倚在墙边，黑色背心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锐利地看着台上。
林望舒安静地站在温屿旁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气质温和，镜片后的眼睛也闪烁着被点燃的光芒。
许愿则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扎着双马尾的脑袋晃动着，正激动地拉着林望舒的袖子说着什么，眼睛亮得像探照灯。
夏朝晞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们，最后，定格在刚刚起身、站在钢琴旁、脸色依旧苍白却眼神复杂的黎明诗身上。
一个火花四溅的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夏朝晞的脑海！她琥珀色的眼眸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形成一个充满野心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她甚至没等主持人说完最后的动员词，就几步冲到黎明诗身边，在雷鸣般的掌声余韵和全场聚焦的目光中，一把抓住了黎明诗冰凉的手腕。
那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道再次传来。
黎明诗愕然抬头，撞进夏朝晞那双燃烧着火焰、充满无限可能的眼眸里。
夏朝晞凑近她耳边，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和不容拒绝的热情，清晰地穿透了鼎沸的人声：
“黎明诗！听到了吗？音乐节！”
“别弹独奏了！没劲！”
“跟我组乐队吧！”
“我们！一起！搞点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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