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月光》的涟漪尚未在琴房冰冷的空气中完全消散,那份被强行唤醒的、陌生而汹涌的暖意还在黎明诗胸腔里无声鼓噪。然而,身体的堤坝却在无声的溃败。
或许是“迷墙”那晚混乱声浪与窒息人潮的透支,或许是火锅店暴烈辣意对脆弱肠胃的最后通牒,又或许是连续数日排练、外加黎屹清几通深夜“关切”电话的精神重压……几股力量拧成冰冷的绞索,在她试图重新冰封心湖的当口,骤然勒紧。
高烧来得迅猛而无声。起初只是排练后持续的疲惫和额角隐隐的胀痛,被她习惯性地忽略,如同忽略胃部的隐痛。她依旧在琴韵楼顶层那间独立的琴房里,用巴赫冰冷的赋格试图镇压一切混乱。指尖敲击琴键的力道越来越沉,乐谱上的音符开始扭曲、模糊,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当傍晚陆婧教授推门进来,准备询问晚会进度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黄昏最后的光线透过高窗,斜斜地切割着空旷的琴房。黎明诗依旧挺直脊背坐在琴凳上,背影单薄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她的手指还在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着某个复杂的乐段,动作却明显迟滞僵硬。巴赫原本精密严苛的对位,在她指尖变得支离破碎,错音如同冰雹般砸落,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的重复。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沉闷,浓重的松香气味也掩盖不住一丝……病态的燥热气息。
“黎明诗?”陆婧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冷峻,在寂静的琴房里响起。
琴声戛然而止。
琴凳上的人影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锈机械般的滞涩,转了过来。
陆婧心头猛地一沉。
那张总是精致得如同冰雪雕琢的脸庞,此刻泛着一种极不自然的、病态的潮红。嘴唇却干燥得起了皮,失了血色。那双清冷的、如同冰湖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眼神涣散、茫然,焦距似乎无法凝聚在陆婧脸上。额角、鬓发被汗水浸湿,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滚烫的皮肤上。
“陆……教授?”黎明诗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她似乎想站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手猛地撑住冰冷的琴键,发出一片刺耳的乱音。
陆婧几步上前,动作迅捷地伸手探向黎明诗的额头。
指尖传来的温度烫得惊人,如同触摸一块在烈日下暴晒的石头。
“你发烧了!”陆婧的眉头拧紧,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回去休息!晚会的事先放放!”
“我……可以……”黎明诗挣扎着想开口,身体却软得提不起一丝力气,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在滚烫的混沌中沉浮。眼前陆婧冷峻的脸开始晃动、重影。胃里翻江倒海,喉咙火烧火燎。
“夏朝晞!”陆婧当机立断,对着门口刚探进头来的身影喊道,“送她回宿舍!马上!她烧得很厉害!”
夏朝晞是来找黎明诗对谱子的。她推开门,看到黎明诗摇摇欲坠的样子和陆婧凝重的脸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琥珀色的眼眸里瞬间涌上真切的焦急。
“黎明诗!”她几步冲到钢琴边,也顾不上什么距离感,伸手扶住黎明诗滚烫的手臂。那惊人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过来,让她心里咯噔一下。“走!我送你回去!”
黎明诗几乎是被夏朝晞半架着拖出琴房的。她的意识在高温的熔炉里煎熬,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孔雀蓝囚笼的冰冷、黎屹清尖锐的斥责、火锅店灼人的辣味、迷墙那疯狂的心跳、月光下夏朝晞哼唱的温柔气息……无数混乱的碎片在滚烫的脑海里疯狂冲撞、炸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每一次迈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夏朝晞的宿舍在三楼尽头。开门进去,一股属于年轻女孩的、混合着淡淡洗衣液香气和阳光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温馨,墙上贴着几张色彩斑斓的海报,窗台摆着几盆绿植,书桌上散落着乐谱和一些可爱的小摆件,与黎明诗那间只有钢琴和书柜的、如同雪洞般的宿舍天壤之别。
夏朝晞小心翼翼地把黎明诗安置在自己靠窗的小床上。床单是柔软的浅蓝色格纹,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感。黎明诗一沾到柔软的床铺,紧绷的意志力瞬间土崩瓦解。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和寒意,偏偏皮肤又烫得像着了火。她蜷缩起来,像一只受尽折磨的幼兽,无意识地发出细微的、痛苦的呻吟。
“等着,我去拿药弄水!”夏朝晞的声音带着强作镇定的焦急。她动作麻利地翻出退烧药,又接了来一大杯温水。回到床边,她小心地扶起黎明诗滚烫沉重的上半身,将药片和水杯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来,吃药,吃了药就好了……”夏朝晞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哄孩子般的温柔,与平日里阳光活力的样子判若两人。
黎明诗烧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喉咙干渴得快要裂开。她本能地就着夏朝晞的手,小口吞咽着微凉的水。药片的苦涩在舌根化开,她难受地蹙紧了眉头。
夏朝晞让她重新躺下,立刻又拧了一条凉水浸透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冰凉的触感带来短暂的、刺激性的清醒。黎明诗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夏朝晞近在咫尺、写满担忧的脸庞,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冷……”黎明诗无意识地呢喃,牙齿轻轻打颤,身体在滚烫中却感到一阵阵蚀骨的寒意,那是高烧特有的恶寒。她蜷缩得更紧,纤细的肩膀微微发抖。
夏朝晞立刻摊开蓬松柔软的羽绒被,仔细地盖在黎明诗身上,又将被角仔细掖好,裹得严严实实。做完这一切,她并没有离开,而是拖过书桌前的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窗外,夜色渐浓。宿舍楼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模糊的琴声或人语。
黎明诗的体温如同失控的野马,在药物的短暂压制后,又开始了新一轮更猛烈的攀升。昏沉与灼热交织成一张巨网,将她牢牢困住。意识像沉入滚烫的深海,光怪陆离的梦魇接踵而至。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间孔雀蓝的囚笼。黎屹清冰冷的声音如同手术刀,切割着她的神经:“废物!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如何掌控音乐?” 画面扭曲,黎屹清的脸变成了书房角落里那个褪色的空药瓶,瓶口大张,如同深渊巨口,要将她吞噬。
“不……”她在梦魇中挣扎,发出破碎的呓语。
混乱的场景猛地切换。是“迷墙”那粘稠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噪音。无数疯狂晃动的人影向她挤压过来,带着汗水和烟草的恶臭。她窒息,眩晕,脚下的大地塌陷……就在她要坠入深渊的瞬间,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后背紧贴上一个温热的、带着香气的怀抱,颈后被一只滚烫的手掌牢牢护住。
“别……”黎明诗在滚烫的枕头上无意识地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别走……”
声音微弱得像濒死的小猫呜咽,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绝望的依赖。
床边,正用凉水重新拧着毛巾的夏朝晞,动作猛地僵住。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床上蜷缩的人影。黎明诗眉头紧锁,长睫被汗水濡湿,黏在下眼睑上,在不安稳的睡梦中微微颤动。苍白的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那只垂在床边的手,不知何时,竟紧紧地攥住了夏朝晞放在床沿的、卫衣的下摆一角。
攥得那么紧,指关节都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色。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是沉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后一点微光。
“别……走……” 那破碎的呓语再次响起,带着滚烫的鼻息和浓重的哭腔,清晰地敲打在夏朝晞的心上。
夏朝晞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涩胀痛。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黎明诗。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又在无意识的呓语中,泄露了如此深重、如此令人心碎的依赖。这种依赖,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夏朝晞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
她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那只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连同那一小块被汗水浸湿的衣料,一起轻轻地、珍重地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没有试图挣脱,只是那样轻轻地握着,传递着无声的回应和磐石般的承诺。
“不走。”夏朝晞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虔诚的温柔,拂过黎明诗滚烫的耳廓,“我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仿佛听到了这微弱却坚定的回应,昏睡中的黎明诗紧蹙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紧攥衣角的手指,在夏朝晞温热的包裹下,也极其细微地放松了一点点力道,但依旧固执地抓着,不肯松开。
夏朝晞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另一只手拿起床头柜上一个摊开的、边缘印着卡通音符的笔记本和一支笔。这是她平时记灵感用的。此刻,翻开的那一页顶端,潦草地写着几个大字:体温记录。
她看了一眼腕表,又小心翼翼地将手从黎明诗滚烫的额头移开片刻,拿体温枪测量了一下那惊人的热度。然后,她在笔记本上记录下:
【21:47 39.2℃】
字迹因为姿势别扭而有些歪斜。她放下笔,拿起刚拧好的凉毛巾,重新敷在黎明诗额上。冰冷的湿意短暂地刺激着滚烫的皮肤,黎明诗在昏沉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幼兽般的舒服喟叹。
时间在寂静与焦灼中缓慢爬行。窗外的月光偏移,宿舍楼彻底陷入沉睡般的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虫鸣。
夏朝晞像一尊不知疲倦的守护雕像。她每隔十五分钟,就小心翼翼地移开毛巾,用体温枪靠近黎明诗的皮肤,感受那烫人的温度变化,然后在那个小小的笔记本上,一丝不苟地记录下精确的时间和数字。
【22:03 39.3℃】毛巾换下,重新拧过凉水。
【22:18 39.5℃】夏朝晞的眉头拧得更紧,眼中焦虑更甚。她起身,用棉签蘸了温水,极其轻柔地润湿黎明诗干裂起皮的嘴唇。
【22:33 39.7℃】记录笔尖的力道加重,划破了薄薄的纸页。夏朝晞看着那个数字,呼吸都窒了一下。她再次扶起昏沉的黎明诗,哄着她小口喝下一些温水,又喂了一次退烧药。
【22:48 39.6℃】微弱的下降,让夏朝晞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一丝。
【23:05 39.4℃】
【23:20 39.1℃】
每一次记录,都伴随着一次小心翼翼的物理降温。冰凉的毛巾覆上滚烫的额头、脖颈。夏朝晞的动作极尽轻柔,仿佛触碰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黎明诗有时会被凉意激得微微瑟缩,有时又会在那轻柔的擦拭中,无意识地、如同寻求热源般,将滚烫的脸颊更贴近夏朝晞微凉的手心,嘴里发出模糊的、依赖的呓语。
夏朝晞的心,就在这一遍遍的触碰、一声声模糊的呓语和那一行行不断跳动的、记录着生死的数字中,被反复揉搓、浸泡。
一种超越排练默契、超越火锅店和迷墙经历的情感,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勒紧。是心疼,是担忧,是守护的决心,还有一种……被全然依赖、被视作唯一浮木的、沉甸甸的责任与悸动。
笔记本上的记录还在继续,时间悄然滑向午夜。
【23:35 38.9℃】
【23:50 38.7℃】
【00:05 38.5℃】
体温如同退潮般,在药物和物理降温的双重作用下,终于开始缓慢而坚定地下降。黎明诗的呼吸不再那么灼热急促,紧蹙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深陷在一种耗尽所有力气后的、相对安稳的昏睡中。只是那只手,依旧固执地、孩子气地攥着夏朝晞的衣角。
夏朝晞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她低头看着那个小小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时间、体温数字,还有她无意识写下的、带着焦虑痕迹的潦草字迹:“烫”、“喝水”、“皱眉”、“睡得沉了点”……最后一条记录是:
【00:20 38.4℃睡稳了】
她放下笔,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固定姿势而僵硬酸痛。但她没有动,依旧保持着被攥住衣角的姿势,只是将身体往椅背上靠了靠,头轻轻抵着冰凉的墙壁。
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清冷的银霜。那本摊开的、记录着惊心动魄数小时的体温记录本,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
夏朝晞的目光落在黎明诗沉睡的侧脸上。高烧带来的潮红褪去了一些,显露出底下透支后的苍白脆弱。长睫安静地覆盖着眼睑,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疲惫、心疼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如同温热的潮水,缓缓漫过夏朝晞的心田。她伸出没有被困住的那只手,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拂开黎明诗额角一缕被汗水濡湿的乌发。
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黎明诗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这轻柔的触碰,极其微弱地、无意识地,朝着那微凉舒适的手指来源处,蹭了蹭。
夏朝晞的手指瞬间僵住,随即,一抹温柔至极、带着无尽怜惜的弧度,在她因疲惫而略显苍白的唇角,无声地漾开。
黎明诗冰封的世界,在滚烫的高烧与彻夜不眠的守护中,又裂开了一道缝隙。依赖的种子,在昏迷的呓语与紧攥的衣角中,悄然埋下。而那本写满焦虑与守护的体温记录本,成为了这冰山融化,最沉默也最有力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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