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墙”Live House 那粘稠的黑暗、震碎五脏六腑的声浪、汗水与荷尔蒙蒸腾的气息、以及……后背紧贴的滚烫心跳和颈后烙印般的手掌温度，如同混乱的底片，在黎明诗脑中反复显影。
连续几天，她坐在迎溪琴韵楼顶层的独立琴房里，指尖落在斯坦威的象牙琴键上，试图用肖邦冰冷的《冬风》或巴赫严苛的赋格来覆盖那晚的记忆。
然而，那些精准的音符仿佛失去了重量，指尖的触感变得迟钝。乐谱上熟悉的线条扭曲、变形，时而幻化成人潮疯狂晃动的剪影，时而又变成夏朝晞那双在频闪光下亮得惊人的、琥珀色的眼眸。
后背，那被紧紧贴靠过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清晰的轮廓和灼人的温度。颈后皮肤上，被那只带着薄茧的手掌覆盖过的地方，偶尔会毫无征兆地窜过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麻痒。更糟糕的是，胸腔里那颗心脏，总会在她最需要冷静的时刻，毫无预兆地、清晰地回忆起那种被另一个心跳疯狂擂击脊背的、失序的共振。
混乱、失控。
这是黎屹清绝对禁忌的深渊。黎明诗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无力，像精密仪器偏离了设定程序。胃部的隐痛也似乎更加频繁地提醒着这种失序。
这天傍晚，排练结束得格外晚。迎新晚会的压力如同无形的网，笼罩着所有人。夏朝晞提议的《Memory》改编方案虽然得到了陆婧的初步认可，但细节的磨合、情感的同步，依旧需要无数次枯燥的重复。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旷的排练厅消散，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其他同学早已收拾东西离开，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黎明诗和夏朝晞。
夏朝晞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脸上带着排练后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亮晶晶的，像不知疲倦的星子。她看着黎明诗沉默地整理着乐谱，那清冷的侧颜在暮色中如同精心雕琢的玉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累死啦……”夏朝晞的声音带着点撒娇般的抱怨，凑到钢琴边，胳膊肘随意地撑在冰凉的黑色烤漆琴盖上，歪着头看黎明诗，“不过今天最后那遍好多了！你的‘月光河水’越来越有感觉了！”她指的是黎明诗左手那流动的分解和弦。
黎明诗整理谱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她不想承认，在无数次重复中，那些夏朝晞强加给她的、关于“空间感”、“情绪流淌”的概念，似乎……真的在慢慢渗透进她机械的指尖，带来一丝陌生的、微妙的松动感。但这松动感让她不安。
“诶，”夏朝晞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眼睛一亮，指着谱架上另一份摊开的乐谱，“贝多芬《月光》？第一乐章？黎明诗，你晚上还练这个？”
那份乐谱是黎明诗带来的，是黎屹清布置的、要求“以绝对理性剖析其结构”的冰冷作业。
“嗯。”黎明诗淡淡应了一声，将《Memory》的谱子收进文件夹。
“哇！这首我也超爱！”夏朝晞的疲惫瞬间被兴奋取代，她拿起那份《月光》奏鸣曲的谱子，指尖划过那些缓慢、深沉、如同月光下暗涌潮汐的音符，“第一乐章，多美啊……像月光洒在沉默的湖面上，底下藏着多少说不出口的暗涌……”她喃喃着，琥珀色的眼眸里流淌着纯粹的欣赏和向往。
她忽然放下谱子，转头看向黎明诗，脸上绽开一个混合着期待和狡黠的笑容，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阳光般的热情：“一个人弹多没意思！黎明诗，我们试试四手联弹好不好？你弹低声部，我弹旋律！求你了！就一遍！保证不耽误你练琴！”
四手联弹？黎明诗的心猛地一跳。
在孔雀蓝的囚笼里，那是绝对禁止的“不务正业”。黎屹清认为那会分散对“纯粹音乐”的专注，是软弱的情感交流。她本能地想要拒绝。然而，夏朝晞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对音乐的渴望和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恳求。
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嗯”。她甚至不知道这个音节是如何发出的。
或许是那晚“迷墙”的心跳余震未消，或许是对那份“月光下暗涌”描述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好奇，又或许……仅仅是不想再看到对方失望的眼神。
夏朝晞立刻欢呼一声，动作麻利地将两份乐谱在谱架上并排放好，又飞快地调整了一下琴凳的位置，紧挨着黎明诗原本的座位坐下。
琴凳并不宽敞。夏朝晞温热的身躯靠坐下来的瞬间，黎明诗清晰地感觉到身侧的坐垫微微下陷。一股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淡淡甜橙香气的暖意瞬间侵袭过来，霸道地挤占了黎明诗身周习惯的、冰冷的个人空间。
黎明诗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夏朝晞手臂外侧透过薄薄衣料传递过来的体温，以及她坐下时带起的一阵细微气流拂过自己裸露的手腕。
那晚在“迷墙”被紧拥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后背和颈后的皮肤仿佛又被无形的烙铁烫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往琴凳边缘挪了挪，试图拉开一丝距离。
“开始吧！”夏朝晞似乎毫无所觉，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眼前的乐谱吸引。她深吸一口气，侧过头，对着黎明诗露出一个安抚又充满信心的笑容，然后，将修长有力的手指悬停在琴键高音区上方。
黎明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陌生躁动，将微凉的指尖落在低音区的位置。
第一个音符，由黎明诗低沉的C#小三和弦分解奏响。
缓慢、均匀、带着一种宿命般沉重的循环往复，如同月光下深不见底的湖水，在寂静中缓缓波动。冰冷的琴键汲取着她指尖的温度。
几乎是同时，夏朝晞右手的旋律如同月光本身，轻柔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流淌而下。她弹得并不快，指尖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和饱满的情感投入。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被月光浸透，带着湿润的凉意和沉甸甸的思念。
四手联弹的魔力，在第一个乐句结束时便已显现。
黎明诗负责的低声部，是整首乐曲的基石，是月光下沉默的、承载一切的深湖。她的手指稳定、精确地按压着每一个低音和弦的分解，节奏如同心跳般恒定。然而，在夏朝晞那充满倾诉感的、如泣如诉的旋律引领下，这冰冷的基石似乎被赋予了生命。她指尖流淌出的低音分解，不再仅仅是支撑，更像是湖水对月光的无声回应，是水面下那无法言说的、深沉的涌动。
她们的呼吸在寂静的琴房里渐渐同步。黎明诗能清晰地听到夏朝晞轻微的、带着情感起伏的呼吸声拂过耳畔。身体不可避免地随着演奏微微前倾、晃动。每一次手臂的伸展，每一次身体的微侧，她的手臂外侧，甚至肩头，都会极其短暂地、若有若无地擦碰到夏朝晞的手臂。
那触感温热、柔软，带着生命的弹性和热度。每一次细微的触碰，都像投入冰湖的一颗颗小石子，在黎明诗的心湖深处漾开一圈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她后背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指尖传来的凉意似乎也无法驱散那被触碰点悄然蔓延开的细微热流。
更让她心神微颤的是夏朝晞的哼唱。
在旋律行进到情感最为凝聚、如同月光凝聚成泪滴般忧伤的段落时，夏朝晞的唇间，极其自然地、近乎无意识地，流淌出一段极其轻柔的、即兴的和声哼唱。
那哼唱并非乐谱上的音符，而是完全发自内心的、如同叹息般的低吟。
声音很轻，带着气声，如同月光穿过林梢的沙沙声，又像夜风吹拂湖面泛起的细微涟漪。它完美地贴合着贝多芬的旋律线条，却又在其之上，增添了一层朦胧的、私密的、只属于此刻的情感纱幔。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灵性的哼唱，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黎明诗心底那根最隐秘的弦。
就在这哼唱达到一个极其动人、如同月光在湖心碎开的瞬间——
黎明诗按在低音区某个分解和弦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滑了一下！
一个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错音，混杂在流淌的旋律和轻柔的哼唱中。如同完美湖面上一丝微不可查的皱褶。
黎明诗的心猛地一沉！又是失误！在夏朝晞面前！
然而，预想中的停顿或惊讶并未发生。
夏朝晞的哼唱没有丝毫中断，甚至在那错音出现的刹那，她即兴哼唱的音高极其自然、极其微妙地向下滑动了半个音，如同月光温柔地包裹住那颗意外落入水中的小石子，用一圈更柔和的光晕将其悄然化开，融入了整体的忧伤氛围中。
不仅如此，她右手弹奏的主旋律，也在那个小节的后半拍，极其自然地加入了一个原本没有的、极其轻微的下行装饰音，如同水波温柔地抚平了那丝涟漪。
整个衔接天衣无缝，浑然天成，仿佛那个错音本就是乐谱上精心设计的情感点缀。
黎明诗愕然。
她甚至忘了继续弹奏下一个和弦，指尖悬停在冰冷的琴键上方，微微颤抖。她猛地侧过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夏朝晞。
夏朝晞依旧沉浸在音乐里，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沉浸在旋律中的、无意识的温柔弧度。
她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错音，又或者，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却用一种近乎本能的、对音乐和同伴的包容，将其完美地融入了流淌的情感之河。
月光透过琴房高大的窗户，水银般倾泻而下，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清辉里。钢琴光洁的漆面反射着冷冽的月光，也映出两人靠得极近的身影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松香、旧纸张的气息，此刻又融入了夏朝晞身上那淡淡的、如同阳光晒过橙子皮的清新暖香。
黎明诗的心跳，在胸腔里失序地、沉重地搏动着。
咚。咚。咚。
这声音如此清晰，如此陌生，如此……不容忽视。它不再是被噪音强迫的共振，而是源于内心深处某种被强行唤醒的、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
她看着夏朝晞被月光勾勒的、柔和而专注的侧脸，感受着身侧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令人心慌的体温，听着那依旧在唇齿间萦绕的、如同叹息般的轻柔哼唱……
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如同破冰的春水，艰难却无比坚定地，从冰封的心湖最深处，悄然漫溢上来。无声无息，却带着足以重塑地貌的温柔力量。
琴声与哼唱在寂静中缓缓流淌，月光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无声移动。黎明诗冰封的世界，在这《月光》的涟漪里，裂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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