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先一直当你是个稳当的人。”及至走出瑾瑜宫门，陆止才意味深长地道。
云无霁面不改色：“今日是下官冲动了，请大人责罚。”
陆止摇摇头：“我有什么好罚你的。不过四殿下睚眦必报，你今日将他得罪了个彻底，往后在路上可得小心些，出了大理寺的门，没人罩得了你。”
云无霁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多谢大人提点。”
陆止头也不回，却问：“看本官做甚，本官难不成真的会为了裴适解气，收拾你一顿不成？”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大理寺又不是刑部，何必看他裴适的眼色做事。”
在瑾瑜宫耽搁了这么久，天色早已暗了，永定宫里点起满墙寂寥的风灯，掌灯的小宦将两人送出宫门外，分别前陆止问云无霁觉得裴适此人如何。
云无霁想了想：“他看着不像心机这么深的人。”
陆止却不置可否：“别小看深宫里头的人，他能有争储之力，就不会是一个只靠着母家势力立足的皇子。今日他这般急于挑衅我们，倒像是手里还捏着什么底牌，所以行事肆无忌惮。”
*
紫极宫内，裴远披着一件红底绣枫叶的罩衫，坐在桌案前批折子。
铜烛台上的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一个小小的烛花，他伸手润了润笔，头也不抬道：“进来。”
门外正打算敲门的乘风被吓了一跳，只好推开门，行礼道：“殿下。”
裴远翻开一本折子，看了两行，没忍住皱了皱眉，丢到了一边——那里已经堆起了好些散乱的折子，都是些明里暗里绕着华清宫一事的折子，看得他头疼。
“何事？”
乘风单膝跪地，低着头道：“殿下吩咐属下跟着大理寺的陆大人和云大人，方才两位大人从瑾瑜宫出来后便离开了永定宫，故属下来向殿下禀报。”
“瑾瑜宫？”裴远笔一顿，皱起眉道：“他们去老四那里干什么？”
乘风嗫嚅了一下，裴远立时懂了：“看来是裴述干的，他们今天还去了静和宫？还怪忙的。”
乘风不敢再耽搁，将今日两人在永定宫内的行程说与裴远，末了补充道：“两位大人离开后，属下在瑾瑜宫附近留了一会儿，听闻四殿下……砸了好些东西，瞧着是……气得不轻。”
裴远挑眉：“他们干了什么能把裴适气得不轻？不是才将他们晾了两个时辰么？”
乘风摇摇头：“属下不知，二位大人均是身手不凡，属下不敢靠得太近。”
裴远想了想，撑着桌子站起身，一手拎住滑下肩头的罩衫，扔进乘风怀里。乘风手忙脚乱地接过，抬头就看到裴远拢了拢披散的长发，头也不回地对他说：“我出去一趟，桌上剩下那些折子，你帮我拿去给裴述。”
他将长发用一支白玉簪绾好，回头笑眯眯地说：“就说这是今日额外的功课，让他好生看了，替我拟个批复，回来我过目，写得不好我同夫子说，下月功课翻倍。”
乘风看一眼那边还剩大半的奏折，默默低下了头。
*
云无霁在永定宫门口道别了陆止，一个人向着大理寺的方向走。
现下差不多赶上宵禁，街上的小贩们都开始收拾铺子结束一天的营生，街上的行人也是三三两两的归人，互相分别在街头巷口，消失在一扇又一扇的门扉后头。热闹与喧嚣一点点退去，像滚开的水逐渐冷却的过程。
云无霁走到巷口，跟支着摊子的老人要了一份馄饨，馄饨和热汤盛在瓷碗里端上来，还冒着热腾腾的白汽，粘湿了他的眼睫。他缓慢地眨了下眼，透过朦胧的雾气，街巷灯火明灭，好像能看到某条路上有一盏灯笼熄灭，而某间屋内又有一豆烛火燃起。
买馄饨的老人记得自己收摊前卖的最后一碗馄饨，那是个俊秀斯文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墨色衣袍。他本来想早些收摊，回去看看家里的小孙子，可是他觉得那个年轻人坐在那里的时候，背影显得有点疲倦，有点孤独，他也就没忍心催。
等他慢悠悠收拾干净锅炉，回头一看，那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桌上放凉了的混沌还剩下半份，碗边躺着几枚铜板。
老人摸摸后脑勺，只当自己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使了。
“跟了我这么久，还不出来？”云无霁停在一条巷子中，右手握上腰侧戮仙刀的刀柄。
他在吃第一口馄饨时，就觉得有人在盯着他，最初他以为是自己太敏感了，谁知那目光非但不挪开，反而越发放肆，似乎还有人在向这边移动，并且不止一个。
云无霁知道，这是麻烦找上门了。
他不常得罪人，近段时日招惹的估计只有一个。
云无霁看着昏暗的巷口落进来的灯光，心想，陆止对裴适的评价，还是太中肯了。
在他问了那句话之后，巷口出现了几个身影，云无霁眯起眼，一个个数过去，逆着光，看不太清。
巷子里传来戮仙刀出鞘的声音，昏暗中他半张瓷白的脸面无表情，好像有点不耐烦，目光中难得带着一丝狠戾。
巷口接连响起脚步声，利器在空气中挥舞，呼呼作响。
云无霁听着声音，前进时脚步带着向左侧一偏，拧腰后仰，刀锋自他咽喉前划过，对方手腕被他抬臂格开，刀尖顺势一送，抵进对手咽喉。
一，
送出的刀去势不减，随着脚步前移一抹，豁开咽喉，滚热的鲜血泼了后一个人满脸。那人抬手斜劈，云无霁矮身避过，身形一转已经在他身后，同样抬臂斜劈，斩断了对方脊骨。
二，
他猛地回身，抬手架住对面的兵器，窄巷里响起金铁撞击声，他后退两步卸力，踩着墙面一蹬，硬生生震开了两把刀，抬肘击中左侧那人下颌，躬身闪过右侧一人攻势，戮仙换到左手，鬼魅般递出，刺穿那人胸膛。他一把抓住那人握刀的手，用他的刀将他的同伴钉在了墙上。
四，
云无霁微一侧头，抬手“叮叮”两声挡开两枚暗器，弯腰捡起地上一把剑，向身后猛地掷出，黑暗中只听一声血肉撕裂的闷响，有人“扑通”一声从墙头栽到了地上，咽喉处穿透了一把剑。
五。
前后不过几息时间，五个杀手全军覆没。
他也从巷子内，站到了巷口，半边身子落进外头的灯火里，他身上没沾半点血，一身墨衣干干净净，银线纹样随着晃动不止的衣摆在晦暗的灯火下荡出了潋滟的水波纹，只有手中刀尖指着地面的戮仙，刃口处的银线变得猩红，半晌，“吧嗒”，沿刀身汇集的一滴血珠落进泥土里。
云无霁略微偏了偏头，开口时嗓音恹恹的：“殿下好生闲情逸致，半夜出宫看人打架。”
巷子外传来脚步声，一抹暖光蔓延过来，从下至上笼住了云无霁，又恰好没照到巷子里的一片狼藉。
“云大人好身手，”裴远提着灯笼，一身月白常服都被映得暖洋洋，垂眼将他看着，唇角挂着笑揶揄，“当真精彩。”
云无霁没应声，略微仰起一点头，又露出了那种专注的、审视意味的目光，只是那眼神里带着陌生的疏离和困惑。
裴远没来由地想将他的眼睛遮住。
但他只是伸手在袖袋里掏了掏，拎出一方巾帕，按在云无霁脸上：“云大人，脸脏了。”
平时很灵敏的云无霁不知怎么今天反应有些迟钝，回神的时候那块帕子已经到了脸边，他只来得及闭了闭眼，于是一个轻柔的力度蹭过他的面颊，满是血腥味的鼻端弥漫开一股雍容的白檀香味。
他看一眼裴远摊开的掌心，雪白的巾帕上有一道鲜红的血痕。
裴远没有告诉云无霁，方才他微仰着脸，眉眼墨黑，瓷白的脸上血痕妖冶，半点都不像平日那个严肃的大理寺督察了。
他只是说：“我半夜出宫，本来是怕你被找麻烦，但是看上去云大人不需要帮助，那不然，请我喝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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