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霁垂下眼，他才注意到裴远手里提着的是一盏琉璃灯，清透的琉璃后头一截蜡烛跳动着燃烧，他盯着白蜡上方的火苗，没说话。
裴远得寸进尺：“上回云娘请我喝的茶，我还时常惦念着呢。”
云无霁终于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你要不要脸”，但开口还是耐着性子道：“现下天色这么晚了，殿下还是早点回宫吧，我那儿院子小，茶也粗制滥造，怎么好委屈殿下。”
直白点说，就是我那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还是赶紧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然而裴远压根不惧云无霁委婉的拒绝，表情依旧温和，只是语气有点为难：“眼下皇城已然落锁，我回去虽不至于遭一番盘问，但明日早朝堂上的大人们就会借题发挥，咄咄逼人地问我昨夜出宫所为何事，给我安上一堆罪名，好像我出宫是大逆不道。
我原本就因着华清宫一事被大人们捏着把柄指责，如今还要罪加一等，我到时候可真是百口莫辩。
再者，我出来走的急，身上没有银两，你若是不收留我，我就只能露宿街头，巡查的禁军逮着我，就要把我押回宫内，这样我就不仅罪加一等，还成了都安城的笑话。”
裴远面不改色地卖完惨，又转而利诱：“而且，你和行之查了一天，难道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云无霁不说话了，盯着他看了半晌，裴远好整以暇地任他看，半晌，云无霁默不作声地转身，裴远无声勾了勾唇，知道他是妥协了。
*
云无霁领着裴远回到了那座小院，院子里寂然无声，皎洁的月光洒在院内的空地上，花木葱郁，疏影横斜，满院空明清辉，风来时有沙沙轻响，像是渴睡的牡丹絮絮低语。
云何不在。
云无霁先一步进了屋，先抬手打开了窗，月光涌进房内，他点上油灯，将灯盏摆在桌上，屋里亮堂起来，裴远熄了蜡烛，将琉璃灯搁在屋前的台阶上，跟着进了屋。
云无霁已经煮上了茶，裴远看到了桌上空掉的白瓷瓶，识趣地没问云何为什么不在，反倒是云无霁取出茶叶后解释道：“云娘时常出门，我平日为了方便，会宿在大理寺。”
裴远点点头，看着云无霁在对面坐下了，才开口道：“我今日听闻你和行之去了瑾瑜宫，走之后，裴适砸了不少东西，你们做了什么将他气得这般厉害？”
云无霁一脸波澜不惊：“没什么，实话实说罢了。”
裴远看他不愿意说，反倒真的感兴趣起来，弯着眉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道：“裴适此人……气量颇小，心胸甚狭，惯会拿腔作势，但大多时候知道分寸，将人晾两个时辰常见，人前脚刚出宫后脚就找来五个杀手找麻烦，还真少见。”
裴远微微前倾了身子，瞳眸里映着烛焰，像跳动着两簇火苗，语气轻得像在玩笑：“他这是要将你往死路上逼啊，云大人，你跟他说什么了，让他这般急于灭你的口。”
云无霁皱着眉随口道：“不过看他嚣张跋扈，没忍住说了他几句，谁知道四殿下名头响亮确实不同凡响……”
等等，他语气猛地停住，响起今日他对裴适说的不止那一串顶撞的话，还有一句为了诈他脱口而出的问句：三年前，你为什么去华清宫？
他收住了话音，仔细回想着今日裴适的种种表现，越想越觉得不对，自从他那句话出口以后，裴适的表情和反应都不太对劲。
他懊恼地“啧”了一声，暗道今天真是太迟钝了，连着犯了两个错，第一是没将裴述随口说的这句话太当真，明晃晃就拿出来试图诈裴适，第二是……今日不知怎么竟有点在意裴适那些话，以至于想着如何反驳他，却没留神裴适的不对劲。
裴远看着云无霁突然陷入了沉默，神色逐渐凝重起来，不由得也收敛起笑意，问：“云大人，是想到了什么？”
云无霁深吸了口气，转头看着裴远：“殿下，我今日，可能错过了一些很重要的线索。”
他将今日一路上的见闻，包括在永巷遇到裴述，去到瑾瑜宫与裴适之间的对话和裴适不正常的反应都简要告诉了裴远，末了道：“原本我没太将五殿下的话当真，毕竟五殿下说自己不太识路，在附近见到四殿下也不一定是往华清宫去的，可没想到……”
还真就这么歪打正着。
裴远听完，没说什么，反而支着下巴望着他：“裴适让你们不要跟错人，听上去开出了不错的筹码，你们竟没有半点心动？”
云无霁皱眉：“殿下！”
这人到底分不分轻重缓急啊？
裴远笑了一声，伸手提起旁边的茶壶，翻开了两只杯子：“光顾着说，都忘了来这里的正事了。”
他将茶水注入杯子，漂亮的凤凰三点头，抿一口，眉毛皱起来：“过了。”
放下茶杯，他才慢条斯理地说：“你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我，裴适和我母后一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并且不排除他就是幕后主使的可能。而事情的关键，在于三年前敲开我母后华清宫宫门的那两人，到底带去了什么。
那么，云大人，你们今天一天，对于那两个斗篷人的身份，有什么看法吗？”
云无霁没说话，那两个斗篷人的身份他和陆止不是没有猜测过，但是一来裴述所提供的线索也只是基于三年前的印象给出的推断，二则关于另一个没有露面的人，他们现在所有的看法，都只是毫无依据的猜想，在四皇子和贵妃如此严密的防范下想要证实推断，短时间内几乎是做不到的。
裴远看着他陷入沉默，摊开了手：“瞧，我们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劳碌了一天，云大人不累吗？”
屋内的油灯烧得亮，将如水的月色都吞没，皎白的月亮像玉盘，平静地悬在窗框间，流云蹁跹，今夜是个好天。
裴远手指点着桌角，微微出了神。他和裴适不算熟悉，这四弟是贵妃所出，一直骄纵得很，颇有点和他不对付，他平日里也是能避则避，懒得招惹。
但是就像他之前所说，裴适此人虽斤斤计较，但还不至于如此睚眦必报，皇子私自豢养死士，意图谋害朝廷命官，这要是被查出来可是重罪，为了一点口舌之争，犯不上。但若是如云无霁所说，三年前他真的参与了华清宫一事，那此时如此沉不住气，不就是正往枪口上撞，明摆着要告诉他们自己有嫌疑吗？
裴远想了想，他这四弟虽然肆意妄为，但起码的逻辑理智应当还是有的。
毕竟他当时虽然出宫，但本意也只是来找云无霁相谈案情，委实没有想到他会在皇城脚下遭遇一场刺杀。
只是……这刺杀似乎太过儿戏了一点，几步功夫，几个死士全军覆没，就算云无霁真的是个不世出的高手，也胜得太悄无声息干净利落了。
比起刺杀，他更觉得这像是一场……试探。
或者说，钓鱼的饵，惊蛇的棍，犹豫时身后推动的一只手。
如果是裴适，那为什么要这样贸贸然惊动云无霁？如果不是裴适，那人又为什么要将视线往裴适身上引，又为什么选中了云无霁？
云无霁，为什么都是云无霁？
如果华清宫一案真有幕后推手，引导陆止分明会更直接，毕竟大理寺卿是这起案子的直接负责人，而云无霁只是一个半路协助调查的小小督察，很可能并不会自始至终地查完这起案子。
云无霁看他一幅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样子，张了张嘴，觉得还是暂时别打扰他，于是干脆起身进了房间，收拾起自己的床褥。
等他折身出来，裴远还坐在桌后，云无霁撑着门框，问道：“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裴远听到这一句，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他仰着点头看向云无霁，对方站在门边，垂眼望过来，油灯在两人之间安静地燃烧，那双幽邃的眼睛，竟然显得有些温和起来。
他原本已经压下的对云无霁的好奇又有了冒头的迹象，并且渐渐一发不可收拾，他想，你到底是谁呢？
裴远鬼使神差地想要作弄他一下，弯着眼睛问：“我若是求云大人收留一宿，大人肯是不肯？”
云无霁眨了下眼，抱起双臂：“我这里地方有限，殿下只有两个选择。”他竖起两根手指，举在身前晃了晃，“在我房内打地铺，或者在这里打地铺。”
于是裴远合衣躺在云无霁房内的地上时，还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好像最后吃亏的是自己。
窗外，月上中天，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裴远睁眼望着天花板，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太吵了。
他转头，云无霁面朝墙睡着，背影安静地起伏，月光落在他的肩背上，朦胧得像清晨起雾的绵延的山。
裴远盯着云无霁垂在床边的一缕头发，低声开口：“云无霁。”
裴远知道云无霁没有睡着，也不等他应声，而是自顾自地问：“你今日见我后说的那些话，是在同我置气？”
裴远停了一下，黑暗里云无霁的呼吸轻而缓，他没有等到回答，却还是接着说：“你该生气。”
云无霁面朝着墙，合拢的眼睫颤了颤，无声地睁开眼。
“我骗了你，所以我也当和你说一句，”裴远顿了顿，“很抱歉。”
云无霁脊背有一瞬间的紧绷，眼底流露出一丝诧异，但他没出声，听着裴远低声道：“我出宫游历五年，为了自在甩了父皇给我安排的暗卫，只能隐姓埋名。骗你不是我的本意……你要同我置气，我不怪你。”
他似乎听到云无霁平稳轻缓的呼吸有一瞬的停顿，半晌，他听到他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没有生气。”
裴远不置可否，轻声道：“可是你今日的态度……很伤人。”
云无霁哽了一下，隐隐觉得事情的发展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他强忍着回头看看地上躺的那位是不是裴远本人的冲动，硬着头皮道：“我只是……”
裴远却突然打断他：“你想同我划清界限，为什么，你骗我了么？”
云无霁眸光一凝，盯着面前墙上的一点，心跳缓了下来。他慢慢闭上眼。裴远盯着他的背影，等着他回答。
“没有。”他说。
裴远默了半晌，转回头，盯着天花板，如水的月色覆在他身上，屋内的事物也清晰又朦胧，他觉得有些倦了：“华清宫一案，你不用再查了。”
裴远没说为什么，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具体原因，可能只是怕他遇到危险，也可能潜意识里抗拒他接触到一些不那么光彩的真相。如果云无霁开口问，也许他可以给出很多不一样但都足够冠冕堂皇的借口；如果云无霁坚持，也许他会松口让他继续跟进案情。
但云无霁什么都没说。
好像睡着了。
裴远：演技翻车了，为什么？
云无霁：呵呵，就知道这货不安好心。
本章有修改内容，大家注意看看。
以及从二十八章起，会是全新的修改内容，注意查收，不要跳戏了～
不出意外明天更二十八章，么么哒^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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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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