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渤州总是很干燥。
天干物燥里,百物萧条的气氛总会显得格外浓郁。
宋玄家庭院里的花草已经尽数凋落枯萎,不少人喜欢在夏末的时候养菊花,这样就算到了秋天庭院里也是生机勃勃,可宋玄的家中,除了药用菊花,一株菊花也找不出来。
宋玄觉得,若没有秋天的衰瑟肃杀,春天的欣欣向荣又怎会让人感到喜悦,所以他看到叶落花残,往往会感到非常愉快。
只有花草树木,才会一岁一枯荣,人的命,往往都是结束了就再也没有了。
宋玄觉得,那些秋天凋零的花草,到了春天再次披红挂绿,就跟垂死的人,到了自己手里就会重燃生机一样。
妙手回春,若没有秋天,回哪门子的春呢?
宋玄正兴致勃勃地看着叶子落到水面上,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五年前的今天,是他辞官的日子。
那天他离京,新登基的皇帝专程给他送来了亲笔题写的一块了“良医亦念民”的牌匾,现在这块牌匾就挂在堂屋正上方。
宋玄觉得有些可笑,民间疾苦万千,岂是他能念过来的,明君才应念民。
他辞官并不是因为念民,而是因为在宫中能看的病太少也太简单了,无非是哪个妃子怀孕了、小产了、皇帝积食了、高官伤寒了。
所以他辞官了。
辞官,才能深入民间,才能探索更多的疑难杂症,在他心中,治人并不是最重要的,治病才是最要紧的。
所以他辞官后看病总是挑挑拣拣的,只选他感兴趣且有望治好的病来治。
这么多年来,只有一次破例。
那一次,是因为顾无逸。
宋玄还在御医院的时候,曾给顾无逸瞧过病,宋玄当时给他开的是只有皇族才能用的春草兰叶丸。
御医院用药监管并不严格,就算是小官,但凡能有机会用到皇家药,也会欣然接受,莫说他堂堂暗卫侍总管了。
可这本是很稀松平常的事,顾无逸偏偏不愿意,而宁愿用药效更差却合规矩的汤药。
合规何矩本不难,但一个尚在盛宠之下的年轻人能不自矜自傲,实在难得。所以宋玄对顾无逸印象不错,有时在暗卫牢中伤势过重的犯人,如果送到宋玄那里,宋玄也会用心医治。
后来宋玄辞官返乡,开设医馆,医馆开张那天,顾无逸还差人送来了一大批名贵药材。
几年后的一天,顾无逸突然来找他,跟他说白将军家的二公子得了重病,久治无医,求他帮忙治治。
宋玄听了描述,明白孟恂不过是伤寒,但由于心气郁结,气塞血滞,这才影响了恢复。
宋玄思来想去,向顾无逸提了一个条件:“你若能帮我采得狼毒花,我便为他治病。”
多年前宋玄的小药童无意中得到了一些颜色十分艳丽的草药,那草药花根有极好的止血止痛作用,花叶可用于退烧祛毒,可以说是救人命于鬼门关的神药。
可狼毒花只长在峭壁之上,花粉有毒,若粘上皮肤,立刻麻痹。花下还常寄生五色蛇,攻击性极强,有剧毒。
宋玄那小药童,就是采花时碰到了花粉,人立刻麻痹,滚下悬崖,又被带出的五色蛇咬伤。被发现的时候满身的尸体肿大,满身的血迹已经发黑,只有身边散落的狼毒花,妖冶艳丽。
从那之后,宋玄就不太敢让人去采那狼毒花了,可他也没再发现有其它什么药效果能比狼毒花更好。
药虽是好药,却十分不易得,顾无逸想都没想,一口应承下来,然后去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回来,把满满一麻袋狼毒花放在了宋玄面前。
宋玄亲自去京城,治好了孟恂。
从那以后,每年狼毒花开的时候,顾无逸只要有时间,就都给会自己府上送来一袋。
今年,还会有吗?
风乍起,秋风凉意,月色漠漠。
“先生,门外有人求见。”
“谁?”
“他说是帮您采狼毒花的人。”
顾无逸瘦了很多。
单薄的身子飘飘摇摇地撑着衣服,粗长的铁链穿透他,坠着他。
宋玄细细地查看着顾无逸的伤势。
宋玄皱着眉头跟崔晓白说:“顾大总管是被用了重刑啊,双手掌心和两肩琵琶骨都是贯穿伤。他肩上这蛇锁,两进两出,已经完全破坏了经脉血肉,就算取出来,也很难恢复了;两膝呢有冻伤和针刺伤,倒是不难治,但是要养,膝上的伤不好养,而且这膝上本就有旧疾,终究还是会落下病根的。
还有这内伤……五脏经穴皆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应该还被用了药,现在这样,以老朽之力,怕是治不好了……
唉,按理呢,我得先把他这蛇锁取下来,这蛇锁毒辣的很,不仅寒气极重,而且打从原料阶段就掺了药,穿在血肉里,会让伤口一直溃烂,无法愈合。以阁主现在这身体状况啊,拿不拿这蛇锁,我都怕他受不住。”
崔晓白看了一眼昏睡着的顾无逸:“不取会死,还是取了会死?”
宋玄道:“不取呢,伤口会越来越严重,一定会死;取了呢,只要能挺过去把铁链拔出来的这一段,就能活。”
崔晓白点点头:“那就取。”
宋玄接过崔晓白从阿兆身上拔下来的钥匙,插进锁芯,“咯哒”一声,锁开了,尖锥轻轻从凹槽里弹起。那尖锥头突然冒出几个小小的铁钩,铁钩微微朝外弯曲,像一朵绽放的喇叭花。
如果要拿出蛇锁,铁钩无疑会钩过血肉。
宋玄叹道:“被蛇锁穿骨的人,就算最终解开了蛇锁,也基本上都会落得终身残疾,就是这个原因了。”
崔晓白变了脸色:“想出这蛇锁的人,未免也太过歹毒了些。”
宋玄叹息:“想出这蛇锁的人啊,就是顾大总管呐!”
崔晓白无言,在心里骂了句活该。
宋玄已把两边的蛇锁都打开,一手扶住顾无逸,一手把蛇锁缓缓拉出,锁链被拉起,钩头已经抵在顾无逸伤口前。宋玄深吸一口气,手上用劲,狠狠把尖锥整个拽出。
顾无逸身体猛地绷紧,痛呼出声。
尖锥的钩子上,挂着模糊淋漓的血肉,顾无逸的伤口尽情地往外涌着血。
宋玄叹道:“醒啦?还能忍忍吗?”
顾无逸看了眼崔晓白,苦笑道:“见笑了。”
崔晓白没好气道:“行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快让宋大夫继续吧。”
宋玄手下用劲,右肩的两道蛇锁全部被拽出。血肉甚至被钩子拉出,挂在伤口外面。
顾无逸狠狠地喘息着,冷汗沿着发丝留下。
宋玄停住手:“左边还有两道,你还行吗?”
顾无逸眼前一阵阵发黑,宋玄的声音轻飘飘飘到他耳中,散开,他无法集中全部注意力去把那些字词拼凑起来。
宋玄叹道:“我已经点了安神香,但你伤得实在太重了……”
顾无逸眼前的黑影散去,他轻声说:“我可以,你继续吧。”
其实他知道他一点也不可以,那些钩子划过伤口,带出血肉,他觉得自己的琵琶骨又被穿透了一次,半边身子都在痛。
太久的折磨,太久的奔劳,太久的饥饿,太多的体力透支,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差到他甚至没有什么力气说话,更别提去忍受这种程度的伤痛了。
又是一阵剧痛,他叫出了声。
头开始发晕,另一阵剧痛也随之而来。
身体不受控地颤抖,重重倒在了床上。
宋玄扶起他,往他嘴里灌汤药。
苦的药水,热的药水,滑进胃里,带起一阵阵痉挛。
止血的膏剂和粉末,层层叠叠落上伤口,把汩汩而出的血一点点封在了破烂不堪的躯壳里。
宋玄紧紧皱着眉头:“你到底怎么会搞成这样?以下犯上,这实在不像你会做的事。”
顾无逸盯着床顶的布幔。
靛蓝的布幔,细细绣着各种草药图案。
有藤蔓周游蔓延,丝丝缕缕,蜿蜒铺展。
藤蔓裹挟中,有一朵茶杯大小,艳丽至极的花,叫做狼毒花。
几年前,他为了求宋玄救孟恂,去摘狼毒花。不小心沾到狼毒花花粉,半身麻痹,动弹不得,在悬崖上吊了一夜。
可能随时都会有毒蛇毒虫过来咬他,可能绳子会松动他会坠崖,可他不在乎。
他笑,有太多事,都不像是他顾无逸会做的事,然而他切切实实做了。
宋玄好像还在跟他说些什么,可那声音零零星星朦朦胧胧,他竟已听不真切,床顶布幔上的花纹也模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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