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顾无逸再醒来的时候,宋玄已经不在房内,崔晓白也不在房内。
如果不是床顶布幔熟悉的图案和房间中熟悉的草药味,他甚至怀疑无法确定自己在哪。
他觉得口渴得厉害,起身想要去拿床头的水,可剧烈的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他眼前发黑,复又倒在床上。
门被推开,崔晓白的声音响起:“你醒啦?怎么?想喝水是吗?你说你醒的也真不是时候,我一天都没出过这门了,就出去上个茅房的功夫,你就醒了。来,喝水吧!”
顾无逸双手捧着水杯,颤巍巍地一饮而尽:“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崔晓白笑道:“我若是走了,你现在岂不是连口水都喝不到?”
顾无逸点点头:“我倒是真得感谢你。”
崔晓白复又正色道:“更何况,你救过我,我不会忘的。”
顾无逸笑道:“多少年前的事了,难为你还记得。”
崔晓白也笑了:“是啊,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你就在被杀手追,现在你还是在被杀手追,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啊。”
是啊,那还是顾无逸带着安王逃难北上的日子。
从东南逃到西南,再北上。
一路上有打劫的土匪,有淮王派出的杀手,有宫里不知道谁派来的杀手。
顾无逸护着安王,从安王府一路跑一路逃,跑到白梦山的时候,他们身上已经分文没有了。
在山里走了两天,安王病倒了,顾无逸没有办法,漫山遍野去给安王找吃的。
还真让他逮到了一对山鸡,不仅逮到了一对山鸡,还捡到了一个昏迷的少年。
这少年就是崔晓白。
崔晓白刚从家里跑出来,一路上有打劫的土匪,有追他的家丁和管家,有不知道父亲从哪里找来的帮手。
崔晓白跑进白梦山之后在山里兜兜转转躲躲藏藏了三五天,也病倒了,跟安王一样,都得的饿病。
顾无逸调用琉璃碧,以结字阵把一些破破烂烂的石头瓦片粘合在一起,做了一口锅,用那锅来炖了一只鸡;又以攻字阵击打木柴生起了火,烤了一只鸡。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琉璃碧还能有如此生活化的用处。
安王是在被灌了一碗鸡汤之后醒来的,他醒来之后看到顾无逸第一句话是:“你刚才喂了我什么?真难喝!”
崔晓白是闻着味醒来的。
他像只黄鼠狼一样窜到烤鸡跟前,也顾不上那烤鸡烫手烫嘴,吭吭哧哧就扒拉完了大半只,然后长吁了一口气,吐出一块鸡骨头,摸摸肚皮,懒洋洋伸个懒腰,道:“真难吃啊。”
安王看着崔晓白,质问顾无逸道:“他是谁?你为什么要捡个奇奇怪怪的陌生人过来?”
顾无逸道:“他好像是崔家的人。”
安王打量着眼前这少年,少年衣衫虽然破旧,但似乎都是上等的好料子,尤其他腰间的一块玉牌,是极其罕见的和田玉,连安王府都不曾见过如此的成色。
这样的和田玉不多见,看起来是贡品。南疆曾上贡过一批玉石珠宝,被皇帝分赏给了连、过、顾、霍四大巨族。
赏给崔家的,就是一块和田玉。
安王道:“崔家的人?崔家幼子崔晓白?”
崔晓白忙摇头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安王道:“你不好好在崔全手底下待着,跑到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崔晓白打了个呵欠,倚着一棵树卧倒:“都说了我不是崔晓白……你们随意,我好累,先睡了。”
顾无逸突然伸手护住安王,警惕道:“小心。”
安王凝神细听,似有喘息之声从树林深处传来。
崔晓白也爬起来了,悄声道:“怎么,这荒山野岭三更半夜,还能遇上人打劫?”
顾无逸面色凝重:“只怕,不是人。”
崔晓白这才注意到,那喘息声低沉而又力,不像是人声,更像是野兽之声——是饿极的凶兽在面对食物、准备捕猎时发出的低嘶。
声音越来越近,黑黢黢的树林深处里,出现了几点绿光。
三人盯着那绿光,一点点后退。
天上突然一个闷雷劈下,树林似乎为之一震,绿光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竟是兽瞳——五匹雄狮大小的灰毛凶兽缓缓逼近,四散做包围之势。它们的眼睛出奇地大,在昏暗的树林里发着莹莹绿光,像坟间鬼火一样幽幽闪烁。
崔晓白低呼道:“是梦山兽。”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快跑!”
顾无逸道:“跑不了了。”
崔晓白转头看去,身后,也有几道绿光逆着雨水射了过来。
十几匹梦山兽已经虎视眈眈地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顾无逸往安王身边蹭了蹭,叮嘱道:“别乱动。”说着,袍袖微动,周身漫出月白色光晕,光晕扩出,笼在安王身上。
安王道:“你多加小心,不要逞能,守而不攻也不是不行。”
顾无逸道:“领命。”
崔晓白瞪大了眼睛,也朝安王蹭了蹭,冲顾无逸挤眉弄眼道:“你那是什么玩意?是不是有防御作用,快给我也来点!”
四周的梦山兽,弓起背脊,同时跃起,向三人扑去,迅捷而凶猛,准确而狠厉,但都被御字阵法阻挡弹开,摔飞出去,树林中顿时叫声此起披伏。
顾无逸拦在安王之前,全然不顾忌梦山兽凶猛的扑势,手中剑如虹如矢,不断划在在梦山兽身上,血像雨一样倾盆而下,顾无逸浑身浴血。血从他的脸颊脖颈滑下,细流涓涓,浸入他的衣襟,血腥气猛烈地散开,越来越多的梦山兽聚了过来。
崔晓白执一根黑不溜秋的短棍,短棍的一头藏着一柄小剑,短棍翻飞,刺入梦山兽厚实的皮肉,带出一朵朵血花。
只是,梦山兽很多,崔晓白的短棍却只有一根,他顾前又顾后,累得半死,所以他一直冲着顾无逸大喊大叫:“喂!兄弟!大哥!大师!快帮帮我!帮帮我!它扑过来了啊!”
安王被吵得心烦,怒道:“能不能不要吵了!”
见安王生气,顾无逸终于挥了挥手,一道薄薄的白光终于散漫地地爬上了崔晓白周身。
崔晓白饶有兴致地看着满身光华,那梦山兽再朝他扑来时,他直挺挺地站着:“我倒要看看……”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撞飞了出去。
顾无逸笑道:“你身上的阵法弱,只能保证你不受伤,不能保证你不被撞飞。”
崔晓白狠狠瞪着顾无逸,只好又翻手成印,指引着那木棍去击杀梦山兽。
不多时,哀嚎遍林,如诉如泣,只余一公一母两匹梦山兽还能勉强站住,低伏在地,身上的毛发根根竖立,四条腿的肌肉紧紧崩着。它们喘息着盯着三人,碧绿的瞳子里闪射出炙热的血色。
这两头梦山兽似乎是整个狮群的首领,体型最为庞大,攻势也最为凶猛,而且扑杀的角度十分刁钻。
安王看了一眼顾无逸,道:“你可一定要小心。”话音刚落,母梦山兽猛地朝二人扑去,顾无逸仍死死挡在安王面前,那梦山兽不停被御字阵弹开,不停落在地上,又不停嘶吼着冲上来,顾无逸长叹一声,一道光弧自袖中飞出,正贯穿那梦山兽的头颅,那梦山兽呜咽一声,退飞出去,撞在石壁之上,摔落在地,没了声音。那边的另一头攻击崔晓白的公梦山兽也几乎同时落地,嘴角身下渗着浓稠的鲜血。
树林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崔晓白摊在地上,喘着气:“累死人了!”
顾无逸撤掉气阵,转身去看安王,关心道:“您还好吧?”
安王摆摆手。
崔晓白看着掉落在地上的烤鸡,突然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方才杀鸡的血腥味,吸引了这些梦山兽过来!”
安王侧目看着顾无逸。
顾无逸苦笑道:“是属下失算了。”
安王笑道:“失算也谈不上,就是鸡太难吃了,有些划不来。”
崔晓白疯狂点着头附和道:“确实太难吃了。”
顾无逸朝崔晓白伸出手道:“崔公子,不管难不难吃,你吃了我们的晚餐,总不能吃白食的。”
崔晓白跳起来道:“这么难吃的东西你还好意思收钱?”
顾无逸道:“你不给钱我就把你绑起来交到崔全手里去。”
崔晓白瞪着顾无逸:“你跟强盗有什么区别?”他探头看了看安王,道:“你的下属在勒索诶!你管不管了!”
安王别过头去,道:“咦?这里血腥气怎么这么大?晚上得换个地方休息才行……”
崔晓白道:“你们!我我我……我也可以把你们的行踪讲出去!”
顾无逸笑道:“你知道我们是谁么?”
崔晓白沉默了,他从一见面就想知道这俩人是谁,可看到现在也没看出来,一点也没看出来。
顾无逸朝崔晓白勾了勾手,眯着眼看着他:“快给钱吧,连大公子。”
崔晓白在身上翻了半天,边翻边苦着脸道:“我要是有钱,我也不至于晕倒在这山里啊!”
顾无逸道:“你可以把那和田玉给我们。”
崔晓白愣了一下,道:“那不行,这是朝廷赏赐给我们崔家的,我父亲很看重这块玉,所以给我打了腰牌,他希望我永远记住崔家的荣耀,以及,我是崔家人。”
顾无逸道:“可你要从崔家逃走,你学的也不是崔家的剑法。”
崔晓白笑道:“是不是我从崔家逃走,不学崔家的剑法,我就不是崔家的人了?”
顾无逸沉默了片刻,道:“可能是的。”
崔晓白看了看顾无逸,道:“你知道吗,你比我更适合做崔晓白。”
崔晓白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凄凉。
“崔家剑法,名气太大。我父亲天赋异禀,将那剑法已经练得登峰造极。我不是没有学过崔家剑法,我只是无法学到我父亲那种水平,所以我守不住崔家剑法。”
顾无逸点头。
一套天下闻名的剑法,如果不能在传承中代代超越,就总有一天会被超越,并且会在被超越后跌下神坛。
崔晓白接着道:“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父亲,想挑战崔家剑法,父亲没有输过,可我呢?崔家剑法绝对是举世无双的剑法,可我并不是最佳的修习者,我练了,反而会守不住。”
顾无逸表示理解:“你若不练,这崔家剑法就会永远停在它最辉煌的顶点,是么?”
崔晓白想了想:“有时候,我好像只是希望它不要毁在我的手上。”
顾无逸点点头:“很多资质平庸的人,确实会毁了一些绝妙的武谱。”
崔晓白被哽住了,他朝顾无逸翻了个白眼,又颓然叹息道:“你说话也太不留情面了些。”
顾无逸笑笑:“怎么?我又没说你,你那木棍不是耍的挺好的,我都没看出什么来头。”
崔晓白眼中一亮,拿起木棍温柔地看着:“这是我们自创的!”
顾无逸道:“你们?”
崔晓白道:“我为了不学崔家剑法,从小就往外跑,到处躲,到处藏,一路上也认识了不少人。
有一年,在扬州,我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她天资聪颖,很有才气,就是她草创了这套棍法的雏形。
我因为去过的地方多,便给她找了这颇有灵性的木材来和这棍法配合,效果竟然好得出乎我们的预料。
我这次回家,本来是想把这棍法展示给我父亲看,可是我父亲却还是瞧不上,他说这是小孩子玩的东西,登不上大雅之堂……我跟他打了一架,果然一败涂地……
后来他还是强迫我学崔家剑法,我赶紧溜了。”
顾无逸道:“你们自创了一套新的武功,崔全竟然还逼迫你学剑?”
崔晓白道:“谁叫我们这棍法还是不够好呢?”
顾无逸道:“现在不好罢了,你们多去找人打架,多积累,多改进,肯定会大有所成的,”
崔晓白看着顾无逸,正色道:“谢谢你。”
顾无逸笑道:“光说谢谢没有用,该给钱还是要给的。”
崔晓白叫道:“可是我真的没有钱啊!”
顾无逸道:“那我就只好去找崔全要了……”
崔晓白一把拉住顾无逸,一手握紧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沾满了怨恨的话来:“我给你,我给你就是了。”
顾无逸笑道:“早这样就好了,何必浪费这么多口舌?”
银票本来贴着崔晓白胸膛,静静地被压在衣襟之下的暗兜里,现在已经被崔晓白掏了出来,交到了顾无逸手上。
顾无逸道:“真不愧是崔家啊,崔公子真是阔气极了。”
崔晓白看了看地上的烤鸡,又看了看本来属于自己的银票,突然冲到那烤鸡跟前,也不顾那烤鸡沾了灰,抱起来就啃,几乎连骨头都要吞到肚子里去。
啃完之后瘫坐在地,摸着肚子,皱着眉,苦着脸,道:“是真的难吃啊!”
顾无逸把银票在手里拍地哗啦作响,道:“这么难吃你还吃完了,看来你还是很喜欢的,下次有机会我再做给你。”
崔晓白叫道:“别了别了,江湖路远,希望咱们啊,山水相隔,永不重逢!”
然而,山水有重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