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郑伯言闻言,下意识打了个寒战,紧紧抱住郑长史的膝盖,止不住地摇头:“父亲,不要!儿子错了,儿子真的句句属实,真的只是想替父亲做些什么……”
他胡乱就着眼前的布料擦了把泪,抽抽噎噎道:“前日母亲祭日,孩儿在祭拜回来的路上遇到外祖。外祖问孩儿最近可有受委屈,孩儿当时想起前些日子父亲的责骂,心里万分难过,本想向外祖告状,一回头,却见父亲带着祭品打马而过。父亲面色憔悴,连头发都白了……孩儿突然悔悟过来,忙同外祖道别,匆忙回来哭了一场。”
“阿耶!”郑伯言抱着郑长史的腿痛哭不已,“孩儿真的知错了!孩儿去阿耶的书房,看到堆积如山的账册,只是想帮着阿耶算算。孩儿想着,等孩儿算好了,再拿出来给阿耶一个惊喜,没想到,没想到竟被外人瞧见了……”
郑长史盯着这个儿子,松开他被茶水浸湿的头发,终是长叹一口气:“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蠢东西?”
“是儿子太蠢了……”郑伯言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顾不上阵阵刺痛的头皮,仰头望向他,神色慌张又后悔,“阿耶,那本账册是不是很重要?上面有什么机密吗?我、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让他们瞧见了,会不会有什么……”
“没什么,普通的账册罢了。”
郑长史打断他,闭了闭眼,态度软化了些,“为父为了赎你,花了整整一千两银子!半个府邸都要被掏空了!你这个逆子,给我滚去祠堂跪着,好好反省反省!”
“谢父亲,谢父亲……”郑伯言又惧又愧,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摇摇晃晃站起身,“孩儿这就去反省。”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扶着门框跨过门槛,突然回过头,朝郑长史露出一个含着泪的笑:“阿耶花那么多银两赎回孩儿,孩儿一定会好好报答阿耶的。”
郑长史远远望着他,手往前伸了伸,又放下,“去罢。”
“孩儿告退。”
郑伯言躬身告辞,面向堂内缓缓后退,直至退到郑长史看不见的地方,才守礼地转过身。
月寒如水,泠泠映在他满是泪痕的脸上。
.
郑长史早在赎金上刻了标记,就想着顺藤摸瓜,找到勒索之人。
却未曾想,这些银子短短两日便不知倒了几次手,分散着进入了西域各地,根本找不出源头。
他心中暗恨,却又不好大张旗鼓地找,只得忍着肉痛吃下这个哑巴亏。
姜鹤羽收下洪泽带来的一匝各大柜坊的存款票据,从中抽出一张递回去:
“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几日,跟酒坊和手下的人去放松放松。”
“谢主子!”洪泽开心接过,一张圆胖的脸上还挂着两个深陷的酒窝,看着就极易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说完此事,他又从袖中掏出个巴掌大的方匣子:“这是您前些日子要的和田玉玉料,属下在胡商手中选的质量最上乘的。只是,另一样……”他面露犹疑,“目前只略有些眉目,暂时还未完全确定。”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姜鹤羽暗叹一声,缓缓道:“尽量找罢,哪怕多费些银钱。”
“是。”
洪泽走后,姜鹤羽在院中将匣子放进袖袋中仔细收好,这才带着存款票据回了书房。
江离正伏在案边沉思,闻声看向她:“可还顺利?”
“嗯。”姜鹤羽颔首,“办得很好。没白费我找那么多师傅教他们。”
“那就好。”
姜鹤羽走到书架前,毫不避讳地转动隐蔽处的卡扣。“咔咔”两声,墙上暗格开启,她将手中票据尽数与格中银钱放在一起。
江离并未将注意力放在那边。
他蹙眉凝神,一手拨动案上的一把算筹,一手执炭笔,时而凝滞,半晌都不动一下,时而又疾书,快到几乎掠出残影。
姜鹤羽走近桌案,只见一张未曾裁剪的宣纸铺了满桌,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
她暂时还未找到合适的时机将阿拉伯数字普及出去,因而江离即便早已学会这种更简便的计数方式,却也极少使用。
今日这是遇上什么难题了?
她不解:“你这是在算什么?”
江离拍了拍蒲团,示意她到身边来,面色凝重:“那账册有问题。”
姜鹤羽微微皱眉,挨着他坐下:“郑伯言身上那本?”
江离:“嗯。”
纸上数字太多,姜鹤羽无从看起,她不明所以道:“有问题不是很正常?没问题他爹也不会送赎金送得那么爽快。只是,贪污若无实证,光凭默下来的账册,没什么说服力。”
更何况,以魏刺史对郑长史的倚重,贪污这种罪名,就算有实证,也不过尔尔。
若是他们托寻常人去告,定然还未掀起波澜便被打发;若是她与江离亲自去告,虽能将此事提到台面上,但最终也不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此,郑长史不痛不痒不说,反倒会暴露他们反勒索的身份,日后必要遭受猛烈反扑。
“不。”江离微微摇头,“不只是贪污受贿的问题。”
他指尖点在那些被圈出来的数字上,“这几个数目,看起来似乎只是进账或出账的银钱,但不管是采买绢、粮、还是盐,都是同样的数目,且每隔三五日必会出现。我猜测,它们实际上应是指代某物的暗语。”
用数字来做暗语?
姜鹤羽有些震惊地看向他。
如此大费周章,这郑同文在图谋什么?
“阿兄,你可解出了这暗语的含义?”
“尚未完全解出来。只有时辰容易一些,这处,指的是三更两点,这处,指的是五鼓三点。至于其余的内容,”江离皱眉,“还需要一段时日。”
“也不知他究竟在做什么。”姜鹤羽面色也有些难看,“我担心……会不会影响边境安危。”
江离显然也在忧心这一点。
甘愿用贪污的账册来做明面上的掩护,这实际的水,只怕要深得多。
姜鹤羽想了片刻,站起身,有了决断:“不必想这么多,思来想去空耗精神。既已知晓时辰,倒不如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法子。”
.
翌日一早,姜鹤羽便令一个极少在外走动的小厮到郑府附近赁了间位于三楼的屋子。
夜幕降临,她换了身不常穿的深色男装,将头发高高束成马尾。一转身,就见江离站在门外,沉默地看着她。
姜鹤羽走到他跟前,面色轻松:“不必担心。你应该知道,寻常人打不过我。遇上特别难缠的,我也有办法脱身。”
江离低低“嗯”一声,替她将碎发挽在耳后,又摸了摸她的脸颊,终是道:“平安归来。”
丑时,整个戎州府城陷入沉寂。
南和巷那间小屋的油灯依旧亮着,透过窗纸,隐约能瞧见一道伏案笔耕的剪影。
华通巷一座三层小楼上,顶层角落的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条缝隙。姜鹤羽覆上面巾,开始实行她最简单最直接的法子——监视跟踪。
根据江离解出的那部分密语推测,郑同文应当会在这两日的丑时三刻有动作。
她守在窗边,不敢错过一丝一毫的动向。
然而,直到天光大亮,郑府也无任何有异的动静。
蹲了大半夜,一无所获。
姜鹤羽捏了捏太阳穴,跟在早起去上值的郑同文身后,一路到了府衙。
医药司值房。
熬了大半晚的姜鹤羽总算喝上一口热汤,胃中舒坦不少。
她瞥了眼眉头紧锁的江离,安慰道:“别着急,你推算的不是这两日么?或许不是昨夜,我今夜再去看看。”
江离“嗯”一声,指尖在几案上规律轻叩良久,忽而道:“如此隐秘之事,他必须安排给最信任之人。但郑同文最信任之人,未必在他府中。”
姜鹤羽眉心一动,坐近了些:“怎么说?”
江离道:“郑同文的发妻业已去世二十余年,他多年未再娶,不是因为对亡妻感情多么深厚,而是忌惮岳家的势力。他岳父是曾经的戎州长史,虽已致仕,但在戎州官场也仍有几分威望。碍于此,即便许多人都知郑同文早在府外有妻有子,他却也始终维持着明面上的体面,低调行事,从未将人带回家去。”
“难怪他对自己的一双儿女都不甚怜惜。”姜鹤羽垂眸细思,“可知他在外有多少私生子?”
江离摇摇头:“除了他的心腹,无人清楚具体情况。”
毕竟只是些家长里短之事,没人会闲到非得将此事探听得一清二楚。
姜鹤羽看向他:“但从时间上来说,这些私生子中,未必没有已成年的。”
“正是。”江离颔首。
时间紧迫,姜鹤羽又找来两人,叮嘱他们今日白日间也盯着郑同文的动向。
这次不将人抓住,等他下一次行动,又得是三五日后。更何况,账册已经丢过一次,为保万无一失,这老狐狸未必不会更换新的计划,届时就更麻烦了。
果然,到了下午,洪枫来禀,郑同文下值后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先到酒楼同一个年轻男子吃了晚食,并随他一起进了天明胡同的一家小院,待了半个时辰才出来,而后回了郑府。现下,何达蹲守在天明胡同外,另一个叫何进的小子则在郑府门口看着。
姜鹤羽同江离交换一个眼神,点点头,对洪枫道:“我去何达那边,你和何进今晚守好郑府。”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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